乡村 2(第5/19页)

马车转了个弯,经过牧场。那儿正准备赶集,有的地方已经支好帐篷架,堆着车轮,陶碗,匆匆忙忙搭起的炉子已经生火,飘着油炸饼的味道;场上还有灰色的吉普赛大篷车和拴在车轮上的牧羊犬。再往前走,公家酒馆附近,一群青年男女挤在一起嚷嚷。

“百姓在寻欢作乐呢。”梅尼绍夫若有所悟地说。

“碰上什么喜事啦?”库兹玛问。

“指望着哩……”

“指望啥?”

“那不明摆着吗,指望家神赐福呗!”

“嗨!”有人在大伙顿足声中高唱,“不耕耘,不得收,薄荷饼送到姑娘手!”

人群后站了个个不高的汉子,穿着朴实、干净——脚踩树皮鞋,缠着裹脚布,沉甸甸的新裤子和灰色的短上衣都是家织布料缝的,他忽地一挥手,灵巧地跺跺脚,用高音嚷道:“让开些,让老爷瞧咱露一手!”说罢钻进人圈,在一个高个小伙面前疾速摆动双腿。那小伙戴着檐帽,正低头着了魔似的扭动着皮靴,一面,脱掉黑上衣扔到一边,身上仅剩一件新棉布衬衫,阴郁而苍白的脸汗涔涔。

“我的儿子!宝贝!”在不停的喧闹和踩踏声中,穿羊毛裙的老太婆则伸出双手向小伙哭喊,声音震耳欲聋:“看在基督的分儿上,行啦,你会累死的!”

不料宝则儿子仰起头来,咬牙切齿地挥舞拳头,满脸怒气,跺脚狠骂:

“你这臭婆娘,一边去,别叨叨!……”

“她把辛苦织出的布全卖了,把钱通通花在儿子身上,”梅尼绍夫解释,“爱儿子都爱疯了。因她是个寡妇。可儿子天天醉酒,待她没好脸色……真叫活该!”

“‘活该’是什么意思?”库兹玛好奇地问。

“娇惯孩子,那就活该遭罪受……”

农舍旁,长椅上坐个瘦长男子,腿像两根棍子插在靴子里,破裤子下面尖尖的膝盖上搁着他没有血色的大手,一顶帽子像老年人那样压到额头上,瞪大痛苦的、祈求般的眼睛,没有了人样的瘦脸拉得长长的,半张着灰白色的嘴唇……

“纸糊灯笼,”梅尼绍夫指着病人说,“闹肚子,半死不活两年了。”

“怎么,纸糊灯笼是他的绰号吗?”

“绰号……”

“真蠢!”库兹玛说道。

另一个农舍旁坐着一个小妞,她扬起身注视着路人,一边伸出舌头,把嚼碎的黑面包喂着她臂弯戴睡帽的婴儿。库兹玛不忍看这伤心的景象,赶忙掉过头去……打谷场尽头,柳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斜插的一个稻草人两只空袖飘飘荡荡。同草原连成一片的打谷场叫人看了总是那么使人忧伤难过,再加上这稻草人,这秋天的云,为万物平添了一份青绿的味道,野地里呼呼吹来的风,鸡群在长满叶藜和艾草、露了顶的谷棚里闲逛……

远方露出两长条绿林,那是长满橡树的峡谷,人们称它为裤子沟。从裤子沟到卡托科沃的一路上,库兹玛遇到了雹子雨。梅尼绍夫的马见快到村子,终于撒腿跑开了。库兹玛眯起眼,捡起身下的湿麻布遮住头,手已冻得发麻,可冰冷彻骨的水流不断灌进呢大衣的领子,破麻布被水淋得越来越重,并且发出一股粮仓的霉臭味。雹子往头上打,车轮溅起的硕大泥点子往四处飞,车辙下的水哗哗流,不知什么地方的受惊羊羔咩咩叫……最后,库兹玛再也透不过气,索性掀掉头上的破麻布。雨渐渐地小了,天也快近傍晚。草场上的牲口成群成群地从库兹玛乘坐的货车,穿过绿油油的田地,往农舍跑。一只细腿黑绵羊跑到一边去了,见一只赤脚婆娘在追赶,她撩起湿漉漉的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肚。西方,村头处天越来越亮,而东方庄稼地上空,灰蒙蒙的积雨云后面悬起来两道彩虹。空气中飘着绿野浓郁的湿味,院落一片温暖。

“请问哪儿是东家大院?”库兹玛问一个宽肩膀、穿白衬衫红羊毛裙的婆娘。

婆娘站在石阶上,手牵着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号声尖厉刺耳。

“大院?”她反问,“谁家大院?”

“东家的。”

“谁家的?啥都听不见……啊,你呀,死丫头,哭什么哭,噎死算了!”她把小姑娘一扯,后者被扯得转了个身。

又去另一家农院打听。过了大路往左,然后向左拐,经过一处门窗统统钉死的贵族老式庄园,下坡来到小河桥头。梅尼绍夫脸上、头发上、外衣上不住地往下滴水,被雨打湿的白睫毛胖脸盘显得更加呆笨了。他正好奇地瞭望前方。库兹玛顺他的目光看去,对岸山坡上便是卡扎科夫家茂盛的果园以及由坍塌杂物棚和石墙残迹围起的大院,院中三株枯死的枞树背后露出东家的住所:生锈的红铁皮屋顶和灰色的外墙。可桥下聚集着一群庄稼汉在看热闹。原来在他们前面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陡坡上,三匹瘦马拉着四轮篷车在泥水中挣扎,车旁站个雇农,破衣烂衫,但模样挺俊:一大把红胡子,眼睛很机灵。这会儿他脸色苍白,拉紧马缰吆喝:“驾,驾!”那些庄稼汉却打哈哈,吹口哨,一个劲喊:“呼啊,呼啊!”车上坐个穿孝服的少妇,她焦急地向前伸出双手,长睫毛上挂着大大的泪珠。焦急的神情也流露在坐在他一旁的男子眼里。那是胖子,火红胡须,紧握手枪的右手手指上的婚戒闪耀夺目。他不停地挥动左手,穿着驼毛上衣,戴着暖呢帽感觉有点儿热,便把帽子推到脑后门上。他们对面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白白的皮肤,包着大围巾,睁大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

“这是米什卡·西维尔斯基家的,”从三套车旁驶过时,梅尼绍夫冷眼瞧着孩子,扯着沙哑的嗓门说,“昨儿西维尔斯基被烧死了……活该!”

地主卡扎科夫的事务由村长经营。村长当过骑兵,身材魁梧,是个粗人。一个拉着一车湿淋淋青饲料进院子的雇工说,有事该去下房找。这天村长遭遇不幸,婴儿死了,库兹玛没受到啥好礼遇。他留梅尼绍夫在门外,自己朝下房走去。此时恰好村长的老婆满眼泪痕,腋下夹着只听话的麻花母鸡从果园回来。台阶上,在廊柱之间,一个穿斜口衬衫和深筒靴的年轻人见她走近,喊道:

“阿加菲亚,你抱它去哪儿呀?”

“抱去宰了。”村长老婆哭丧着脸回答。

“让我来吧。”

阴沉的天空又掉起雨点。年轻人丝毫没有察觉地走到冰窖,开开门,从门槛后抄起一把斧子。一分钟后“嚓”的一声,无头麻花鸡伸着血淋淋的脖子在草地上跑开了。跑一阵,绊倒一次,打个滚,扑腾着翅膀,羽毛和血渍洒得满地都是。年轻人扔下斧子往果园扬长而去,村长老婆抓住断头鸡,走到库兹玛跟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