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7/19页)
“在我看来,一切都由上帝安排好了。上帝不给你健康,什么医生也帮不了你的忙。阿基姆说得对:注定哪天死,怎么也拗不过。”话中充满了对命运的顺从和忧伤。
“医生!”阿基姆眼盯着灰烬,语带讽刺地说,“医生!……老兄,医生只知道盯着他门的钱袋子,我恨不得把那家伙的肠子拉出来!”
“并非个个医生捞钱。”
“我也不是个个都能见着呀。”
“没见着就别空穴来风,胡说八道!”米特罗凡厉声说,转身朝向面包师。
阿基姆一反笑呵呵的平心静气的常态,瞪大鹰眼白痴似的嚷嚷:
“什么,我空穴来风,你住过医院没有?住过吗?啊?可我住过,我住过七天。你那医生给了我几个白面包?几个?”
“笨蛋,”米特罗凡打断他的话,“并非各个病号都能吃上白面包,要看你得的是啥病。”
“啊,还看你得什么病?那叫他自己吃去,叫他撑破肚皮噎死!”阿基姆大声说道。
他气愤地看了看众人,把勺子往“稀糊面”里一搁,进了窝棚。
阿基姆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点亮灯,窝棚里顿时显得舒适宜人。后来他从顶棚里拿出勺子,扔到桌上,向外面叫喊:“端稀糊面啦!”面包师应声站起端铁锅。“请上桌!”他经过库兹玛身边时说。但库兹玛只要了一块面包,撒上些盐,津津有味地嚼着回到长椅上。天全黑了。白蓝色闪电像被风吹散显得更宽、更快、更亮。每打一个闪,枝头的绿叶如同在白昼里看得一清二楚,转眼就被黑暗吞噬。夜莺也不唱了,只有窝棚上方的一只还在甜美热情地啼鸣。“他们甚至不问一声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库兹玛暗想,“唉,这伙人啊,真没出息!”他开玩笑地向窝棚喊:
“阿基姆,你怎么不问一声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
“问它干吗?”阿基姆回道。
“我倒想问他另一件事,”那是面包师的声音,“他估计杜马能给咱多少地?你说呢,阿基姆?”
“我没文化,”阿基姆答,“你从粪堆里看得明些。”
大概面包师对他的话又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一时语塞。
“他这是冲我来的,”米特罗凡向库兹玛解释,“有一次我说起咱这样的罗斯托夫的无产阶级苦穷人,冬天只能在粪堆里避冷生存……”
“出城找个粪堆,掏个窝,像猪一样钻进去,也不怕冷,多自在!”阿基姆乐呵呵地接话道。
“笨蛋!”米特罗凡回答道,“有啥好笑?你要是穷得没办法,也会往里钻。”
阿基姆放下汤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却突然怒目而视,张着空洞的鹰眼,怒气冲天地喊叫:
“哼,穷!你想富,按钟点计活?”
“那又怎么样?”米特罗凡也开始怒吼,鼻翼像非洲人那样呼扇呼扇,亮眼直瞪着对方,“一天干二十个钟头给十二个戈比,行吗?”
“啊,你想干一个钟头的活净挣一卢布?叫你财迷心窍不得好死!”
争吵开始得快,平息得也快。一分钟后米特罗凡一边喝着稀糊面,一边心平气和地向库兹玛说:
“他自个难道不是财迷心窍。他这死瞎子,为一个戈比能在祭坛上吊,你信不信?别人给他十五戈比,他就把老婆卖了。上帝有眼,我可不是说笑。在我们利佩茨克有个老头叫潘克福,以前也看守果园,现在已经告老回家了,那人专爱干那些……”
“这么说来,阿基姆,你也是利佩茨克人?”库兹玛问。
“是利佩茨克的斯图邓卡村人。”阿基姆回答,一副冷漠的模样似乎谈的那事与他无关。
“他和他兄弟曾共处过,”米特罗凡确信地说,“地和房子两人共有。不过人们觉得他傻乎乎的。老婆呢,不用说,不得不逃离他。为什么逃跑呢,就是因为刚才说的,潘克福跟他谈交易,潘克福出十五戈比,他让潘克福替他去储藏室过夜,他果真让潘克福去了。”
阿基姆不做声,只是时不时用木勺敲桌子,眼盯着灯火。他已经吃饱了,抹过嘴,坐在那儿想什么事。
“伙计,别耍嘴皮子,说一套,做一套,”最后他开口说,“我让他去了又怎么样?她又没少一根汗毛?”
阿基姆一边出神地听着,一边扬起眉毛呵呵笑,他那非洲黑脸上布满一条条呆滞的皱纹,表情既快乐又忧伤。
“最好用枪毙了他,”他说,声音分外刺耳,口音格外浓重,“叫他来个倒栽葱最好不过!”
“你指谁?”库兹玛问。
“我在说这夜莺哩……”
库兹玛咬牙切齿地说:
“你这家伙坏透了,真像只禽兽。”
“是来咬我的……”阿基姆回敬道。接着打了个嗝,站起身说:
“怎么的,咱们就这么干熬灯油?”
米特罗凡开始卷烟丝,面包师收拾各人的木勺,阿基姆则离开桌子,背朝油灯匆忙地画了三次十字,又朝窝棚的黑暗角落深深鞠了一躬,甩了甩又干又直的头发,然后抬起头来开始低语祈祷。他那巨大的身影投射到木箱上折成了两段。祈祷完又匆忙地、一遍遍地画着十字,弯腰鞠了一躬。库兹玛愤恨地瞅了他一眼。连阿基姆这样的人居然也祷告!若问他是否真信上帝,他那鹰眼珠子定会从眼眶里蹦出来!他会说:“我又不是鞑靼人!”
库兹玛觉得出城来这儿已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再也回不去了。头上的湿帽子成了负担,靴子里拖泥带水的双脚隐隐作痛。一天下来由于风吹,满脸火辣辣的。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迎着潮湿的风,向门外的野地里,向荒芜的教堂院子走去。库兹玛刚起身离开长椅,从窝棚照向泥路的微弱灯光便被阿基姆吹灭,四周一下子被黑暗笼罩。蓝色的闪电显得更亮、更突然,亮彻整个天空和果园,直至果园深处,浴室边的枞树,但它突然熄灭,一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令人头脑发昏。沉闷的雷声又在远方响起。库兹玛站住定了定神,辨明道路电线杆上昏暗的灯光,便沿着池岸簌簌作响的老菩提树和枫树慢慢地来回散步。雨点又重新洒向他的帽子,他的双手。忽然,漆黑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风中的雨丝挥洒在荒地上,幽蓝的闪光照出一匹湿淋淋的细脖子马。他瞥了一眼荒地上惨白、铁绿的田野,马匹突然抬起了头,使库兹玛不禁毛骨悚然。他反身朝大门走,摸黑走进枞树林间的浴室时,雨已倾盆如注,就像小时候的那场大雨一样,大得使他想起《创世记》的洪水灭世。划亮火柴,见窗下有张大木板床,于是脱下外衣,卷起卷巴卷巴搁到床头,摸黑上了床,叹口大气,像老年人那样平躺下来,闭上疲惫的眼睛。上帝啊,这一趟跑得多荒唐,多艰辛啊!他怎么想到来这儿的呢?东家的宅里现在也一片漆黑,映在镜中的闪电一闪而灭……窝棚里的阿基姆此刻也在瓢泼大雨中睡熟了……据阿基姆说,浴室里常闹鬼。他真相信有鬼吗?但他振振有词说他已故的爷爷——总是爷爷,而且是已故的——进谷棚取麸皮,就见过鬼盘腿坐在里面,头发蓬松像狗一般……库兹玛抬起一条腿,把手腕放在额头上,唉声叹气地进入梦乡,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