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8/19页)
整整一夏天,他都在找活干。租园子的事看来太愚蠢了。回城后思考了一番现有处境,转而开始谋求管家或者办事员的职务来,最后,只要能有口面包吃,干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奔走啦,运作啦,找人说情啦,全落了空。现在他已然完全绝望:连一点点希望都看不到。在城里他早被看作怪人,酗酒、游手好闲使他成了人们的笑柄,对他这样的活法感到惊奇,后来简直抱怀疑态度。本来嘛!哪有这么大岁数的市民无家可归,还是个单身汉,住客店,穷得只剩一个箱子和一把雨伞!库兹玛也开始对着镜子自己照照:瞧瞧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夜里睡“通铺”,跻身于往来歇宿的旅客中间。上午天热,他在热浪中穿梭,到市场小酒馆转悠,打听哪有空缺。下午睡一觉,坐在床头读读书,眺望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热浪中的蓝天……这个饿得消瘦的,花白头发的小市民为什么卖命,为谁而活?他自认为信奉无政府主义,却又解释不清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坐着读书,然后叹气,在房中转来转去,或者蹲下身来打开箱子,重新整理一遍破书,手稿,两三件褪色斜领衬衣,一件旧斜衣襟长衣,一件坎肩,一张揉皱的出生证……然后,然后又干啥事?
夏日白天相当漫长。城里本就燥热,加之客栈又在街角处,从早到晚备受烈日焦烤,晚上,热浪烤得人头昏脑涨。而窗外人声鼎沸,一丁点儿响声就叫你没法安生入睡。但是因为跳蚤咬,鸡打鸣,牲口粪臭气冲天,干草棚也没法睡。整个一夏天,库兹玛从来没打消去沃龙涅什街的念头。至少得上走火车道间的沃龙涅什街走一趟,瞧瞧那些熟悉的白杨树,市区后面那个淡蓝色小屋……不过,又何必呢?为此要花去十卢布到十五卢布,为省下这笔钱,晚上就不点蜡烛,白天不吃面包,何况这么大岁数还念念不忘旧时相好,真是丢人,至于克拉莎,还能算是他的女儿吗?几年前,曾见到她坐窗口织蕾丝,小脸蛋那么文静可爱。但,那也只是像她母亲……
入秋时,库兹玛已拿定主意,不去修道院当修士就干脆拿刀抹脖子。现在秋天已经来临,市场飘散着苹果、李子的香味,语法学校的学生多了起来。傍晚时分,走出客店院门,经过十字路口时,木器广场后面西沉的太阳闪耀得刺眼,左面直通远方市场的那条街也整个沐浴在残阳的余晖里,栅墙后一个个小花园覆着灰尘和蛛网。普罗佐夫身穿宽松斗篷,头上的软帽换成了孔雀翎帽子,正朝你走来。公园眼下空无一人,露天剧场关了,夏天卖马奶和柠檬的售货亭关了,木屋里的小卖部也关了。一天,库兹玛坐在露天剧场旁,心情那么沮丧,乃至真动了自杀的念头。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凉风阵阵,被夕阳染红飘落的树叶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飞舞,教堂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彻夜弥撒。在这平凡的、深沉的安息日,小县城的钟声使他万念俱灰。突然从露天剧场台后传来咳嗽和喘粗气的声音……“难道是莫继卡?”库兹玛想,果然是他,“鸭头”莫继卡从楼梯后走了出来,穿双当兵穿的棕红靴,一件粘满面粉的过膝学生制服——想必他刚逛过市场,戴顶被车轮碾过无数次的烂草帽。莫继卡合着眼,吐着唾沫,踉踉跄跄地走过他面前。库兹玛暂且止住了眼泪,主动向他招呼:
“莫继卡,过来聊会儿,抽支烟……”
莫继卡返回坐到椅子上哆哆嗦嗦地卷着烟,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大概没有弄清身边坐的是谁。是谁在向他抱怨生活中的不幸……
第二天,正是莫继卡给库兹玛送来了迪洪的字条。
九月底,库兹玛便迁往杜尔诺夫卡村了。
3
库兹玛的父亲伊利亚·米罗诺夫曾在杜尔诺夫卡村住过几年。那时库兹玛只是个孩子,在他的回忆中,只记得好大一片香气四溢的墨绿色大麻地掩盖的杜尔诺夫卡村和一个黑黑的夏夜。那夜乡间没有一丝灯光,伊利亚的小屋旁走过“九个姑娘,九个婆娘,第十个是寡妇”,黑暗中全穿着白衫,赤脚,不戴头巾,手拿扫帚、木棍、叉子。传出一片响声,有敲炉盖的,有敲平底锅的,有扯着嗓子合唱的。寡妇拖着一把犁,她旁边走着一个手捧圣像的姑娘,其他人在敲敲打打。寡妇用低音领唱:
牛瘟,牛瘟,
别进村!
其余人拉着长调接着唱第二段:
咱们犁一趟,
随后用忧伤、刺耳的喉音连着唱:
捧着十字架和神香……
如今库兹玛对杜尔诺夫卡的田野景色已习以为常。库兹玛从福尔格尔出来时心情愉悦,吃饭时迪洪好心请他喝了果酒,便稍有醉意,这会儿正舒畅地看着四周耕过的大片深棕色干麦田。夏天的太阳光,清新的空气,蔚蓝的晴空,一切都预示他今后将过长期的安定生活。从地里翻耕出来的灰头蒿草如此之多,以致要用货车装运。庄园附近的耕地上有匹马毛中夹了许多草屑,旁边有好大一车的蒿草,雅科夫躺在车下,穿一条布满灰尘的短裤子和一件又长又大的麻布衬衫,手揪住他身边的灰毛老公狗的耳朵。老公狗发威地斜眼盯住库兹玛吠叫。
“他咬人吗?”库兹玛大声问。
“凶得很哩!”雅科夫翘着山羊胡子立刻应道,“它都敢扑到马脸上……”
库兹玛乐得笑了。庄稼汉就是庄稼汉,草原就是草原!
路过一道长坡往前伸展,地平面越来越窄,尽头处已见谷棚新绿的铁皮屋顶,而谷棚本身被郁郁葱葱的野果园所遮没。果园对面的另一山坡上是一长串泥墙草顶农舍。右面,耕地后面,横亘着一条巨大的山沟,尽头与另一条把庄园和村子分割开的山沟连在一起。山沟与山沟连接处有架敞开的风车和几家小地主的房舍伫立在小岗上——奥斯卡称这几家人为“岗上的”——,再就是牧场上一所白色墙壁的小学。
“怎么,孩子们都上学读书?”库兹玛问。
“当然啦,”奥斯卡答,“他们那个学生可厉害呢。”
“什么学生,你是指先生吧?”
“先生、学生反正一码事。我说,他可把孩子调教出来啦。当兵的脾气大,见孩有差错,毫不留情就上去揍揍。不过倒是把一切都安排得有规有矩。有次我跟迪洪·伊里奇顺道路过,那帮孩子齐刷刷地站起来扯着嗓子齐喊:长官好!——像这样当兵的先生哪里找!”
库兹玛又笑了。
穿过打谷场,车子沿着泥泞的路面驶过樱桃果园,来到一个长方形的院落。晒干了的院场阳光闪耀。库兹玛的心怦怦直跳:终于到家了。他跨进台阶上的门槛,朝过道暗处的圣像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