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第10/16页)

直到他们走进中午明晃晃的阳光里,走在铺满沙砾的土地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迪尔希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参与别人轻松的聊天。

“这个牧师可太棒了,我的上帝啊!他一开始看起来挺不打眼的,但是到了后面就哇呀!”

“他看见了权力与荣耀。”

“是的,肯定的。他真的看见了。面对着面亲眼所见啊。”

迪尔希一言不发,她的眼泪顺着纵横交错的沟壑往下流淌着,脸上的肌肉不曾颤抖过任何一下。她抬头挺胸往前走着,任由眼泪直流。

“妈妈啊,您这是怎么啦?”方罗妮说,“四周好多人在看着您呢。我们就要走到白人的地盘了。”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5),”迪尔希说,“你别管我。”

“什么初什么终啊?”方罗妮说。

“你别管了,”迪尔希说,“我之前看到了初始,现在我看到了终了。”

但是在走到大街之前,她还是停下来撩起裙摆用最外面的裙边擦干了眼泪。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班跌跌撞撞地走在迪尔希旁边,看着前面的拉斯特摆出各种搞怪模样,憨憨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大笨狗在瞅着一只机灵的小狗。在太阳光线下,拉斯特撑着伞,那顶怪异的新草帽原形毕露。他们走到家门口,进去了。班立刻就开始不乐意了,呜咽了起来,他们朝着车道尽头的大宅子望去,这栋建筑工整的大房子已经年久失修了,廊柱上的大门摇摇欲坠。

“今天在大房子里出什么大事了?”方罗妮说,“肯定出大事儿了。”

“没什么事情,”迪尔希说,“你就只管自己的事情,白人的事情自然由他们自己操心。”

“肯定是出大事了,”方罗妮说,“今天一早我就听见他在号叫。当然,这不关我事。”

“我知道是什么事情。”拉斯特说。

“你知道得太多了,”迪尔希说,“方罗妮不是才说了不关你事吗,你听见了没有?赶快把班吉带去后院里,安抚好他,我去准备午饭,弄好了就喊你们。”

“我知道昆汀小姐在哪里。”拉斯特说。

“给我闭嘴,”迪尔希说,“等到昆汀需要你的忠告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们立刻离开,去后院玩儿去。”

“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们一起去牧草地上打球,情况会怎么样吗?”

“现在他们还没这么快开始。等到开始了,T.P.自然会来带他去坐马车了。来吧,把那个新帽子递给我。”

拉斯特把帽子递给她,接着和班穿过后院。班还在小声地哼哼唧唧。迪尔希和方罗妮走进小木屋里,片刻之后迪尔希出来了,穿上退色的印花裙,走进厨房里。炉火熄灭了。大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她系上围裙,走上了楼梯。四周万籁俱静。她走进昆汀的房间,还和之前一个样,她捡起内衣,把长筒袜塞回抽屉里关好。康普生太太的房间门关着。迪尔希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然后她推开房门走进去,里面弥漫着浓烈的樟脑味。屋子里忽明忽暗的,百叶窗没有打开,那张床隐藏在黑暗之中,她以为康普生太太睡着了。她预备关门离开,突然一个声音说:

“嗯?是谁啊?”

“是我啊,”迪尔希说,“您需要什么吗?”

没有回答。她的脑袋纹丝不动的,好一会儿了,她才说:“杰生呢,他在哪里?”

“他还没回家呢。”迪尔希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一言不发。正如很多冷漠而又弱小的人们一样,面临一场无法逆转的灾难时,她居然总能从某处挖掘出某种精神支柱,一种神秘的力量。如今她的精神力量就来自那个尚未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事件的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唔,”她可算说话了,“你找到那个东西了吗?”

“找什么?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字条啊。她应该考虑周全的,留张字条吧。就连昆汀也是这么做的。”

“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呀?”迪尔希说,“您难道不知道她好端端的吗?我敢保证,还没天黑她就会回家来。”

“一派胡言,”康普生太太说,“这是会遗传的。有怎样的舅舅就有怎样的外甥女。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也不知道她像谁会更糟糕一点。但我也无所谓了。”

“您为什么老是胡思乱想呀?”迪尔希说,“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呢?她毫无理由啊。”

“我怎么知道呢。昆汀当初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何至于走到那一步吗?总不是专门为了嘲讽我,伤透我的心吧。无论谁当上帝都不容许这种事啊。我是个良好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别人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后代会落得如此地步,而事实却是如此残酷。”

“您就等着看吧,”迪尔希说,“天黑了她就回家了,啥事也没有,就回去房间里躺床上了。”康普生太太不说话了。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浸透了樟脑油的布料。迪尔希站在门边准备出去。

“算了,”康普生太太说,“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你打算给杰生和班吉明做午餐吗?”

“杰生还没回家,”迪尔希说,“我要做午餐的。您真的不需要什么了?热水袋还热吗?”

“就把我的《圣经》拿给我吧。”

“今天早上出去之前就给您了啊。”

“你放在床沿上。它能不掉下去吗?”

迪尔希走到床边,在床底下的阴影里摸了摸,找到了那本封面扑在地上的《圣经》。她抹平了折角的书页,放回到床上。康普生太太的双眼紧闭。头发和枕头一个颜色,她的脑袋裹着泡了药水的布条,看上去像是一个虔诚的老尼姑。“别总放在床沿上了。”她说,眼睛依然闭着。“你早上就放在那个地方。你莫非是要我爬起来捡书吗?”

迪尔希伸手越过她,把书放在更宽阔的那边。“您这样看得清吗,没法看呀,”她说,“要不我把百叶窗拉开一点?”

“不用了。就让它那样吧,你去给杰生做点吃的。”

迪尔希走出去了。她关好门,走回厨房里。炉子冷冰冰的。她站在那里时,碗柜上的挂钟敲了十下。“这就一点钟了,”她喃喃自语,“杰生还没回家。我看见了起初,也看见了终了,”她望着那冷冰冰的炉灶。“我看见了起初,也看见了终了。”她在桌上放了些冷盘。她踱来踱去,哼唱着一首赞美诗。翻来覆去唱着头两句歌词。她摆好了饭菜,走到门口喊拉斯特,片刻之后,拉斯特和班回来了。班在轻哼着什么给他自己听。

“他一分钟也不消停。”拉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