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第9/56页)
“你把它吃光了,连酱带锡箔纸,”范涅克站到巴龙面前说。他很感谢他,因为他不用再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并不是如中尉带给他的话所说的是他妈的一头骡子。导致了未知因素X(人员编制)的原因在别的骡子身上找到了更深的根子。这也叫他放下心来:谈话的主题转换了,转到了馋鬼巴龙的新的悲剧事件上。范涅克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抓住,想对巴龙说几句刺耳的话,教训他一顿,却叫神秘主义炊事员于莱达占了先。于莱达放下自己喜爱的印度古代经卷《般若波罗蜜》译本,转向一蹶不振的巴龙。受到命运重压的巴龙腰弯得更厉害了。“巴龙,你得照顾着自己点,小心别对自己和命运失去了信心。你不能拿别人的长处来要求自己。你要是发现自己遇到偷吃这个老问题,就永远得问自己:‘肝酱跟我是什么关系?’”
帅克认为应该用个实际的例子来为这些看法作个总结:“你自己最近才说了,巴龙,你家里马上就要宰牲口做熏肉了;你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和军邮编号,他们就会给你寄一条火腿来。现在你不妨想像一下,他们通过军邮给我们连寄来了火腿,我们大家,包括后勤军士长在内,都是要切上一块的。让我们来假定,我们吃得很惬意,又再切了一块,于是那火腿的命运就跟我认识的一个邮差的命运一样了。他叫卡则尔,害了腐骨病,他们把他踝骨以下的脚给切除了,然后又把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切除了,然后又切了大腿,如果他没有死得及时的话,他们还会把他像坏铅笔一样一段一段切掉的。因此你想想,巴龙,我们都会来吃你的火腿的,就像你吃中尉的肝酱一样。”
巨人巴龙伤心地望着大家。
“你能留下来给中尉当勤务兵,”后勤军士长对巴龙说,“全亏了我的努力和本领。你原来是要派进医疗队,上战场去抬伤员的。我们的医疗队在杜克拉为了抢救一个少尉,上去了三次。少尉是在铁丝网障碍前腹部受伤的,上去的人脑袋全中了弹,留在了那里。第四组两个人终于把少尉救了回来,但是还没赶到急救站,他的灵魂已经出了窍。”
巴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呜咽起来。
“你害臊不害臊?”帅克轻蔑地说。“还是个当兵的呢……”
“我不是当兵的料嘛,”巴龙伤心极了,“没错,我是个馋鬼,我肚子老饿。可那是因为我硬叫人从体面的生活拉开了。我这种馋劲全家都有的。我过世的爸爸在普罗提文一家酒店跟人打过赌,说他一顿能吃五十根熏香肠和两大块面包,他赢了。我有回也打过赌,吃了四只鹅和两盆白菜加团子。我在家里有时突然觉得想吃东西,就常钻到食品柜里切下一块肉,再叫来一罐啤酒,一会儿工夫就吃光了两公斤熏肉。我家有个老仆人叫佛眉尔,老警告我别太放纵,别胀得太多。他还记得他爷爷很久以前告诉过他的话。有那么个农民,是个馋鬼。后来打仗了,连续八年没收成,大家常拿干草或收亚麻籽剩下的秸秆碎末做面包;没有面包时,能往牛奶里掰点凝乳碎屑就算是过节了。那农民呢,荒年开始不到一个星期就死掉了,因为他的肠胃不适应那种可怕的痛苦……”
巴龙抬起痛苦的脸:“但是我相信,即使上帝要惩罚世人,也是不会放弃他们的。”
“上帝天父既然把馋鬼送到了人世,也就会给他照顾的,”帅克说。“你已经给人捆过一次了。现在就活该送你上最前线去了。我给中尉当勤务兵的时候,他什么事儿都信得过我,从没想过我会偷吃他的东西。上面发了特别的东西,他总对我说:‘你来一点,帅克,’或是‘啊,我不太想吃,给我一点点,剩下的你就随便处理了吧。’在布拉格的时候,他有时打发我到饭店给他买午餐。我买的那份如果分量太少,我就担心他会以为我在路上偷吃了一半。于是我只要觉得它太少了,就用我最后的一点钱买一份加上去。为的是让他吃饱,不会对我产生坏印象。但是有一天,这事却叫他发现了。我一向都是从餐厅取来菜单,让他点菜的。那天他点的是填料鸽子。我以为餐厅只给了我半份,担心中尉会以为我偷吃了一半,就自己掏腰包给他再买了一份。我拿回家的那份很大,连舍巴中尉也美美地吃了一顿——他那天想来蹭饭吃,是正午前就到中尉家的。吃完饭他说:‘可别告诉我说这里只有一份。你在全世界菜单上也见不到填料鸽子整只上的。我今天要是有钱就到你那饭馆去买顿饭吃。但是你告诉我实话,你这是个双份,对不对?’中尉要我向他当面证实他只给了我一份的钱,因为他没想到舍巴中尉会来。我回答说他给我的只有一份普通午餐的钱。‘那么,情况你自己就看见了,’中尉说,‘这份菜并不特别。上回帅克给我买的午餐还是整整两条鹅腿呢。想想看,汤面、凤尾鱼汁浇牛肉、两条鹅腿、白菜团子,简直堆到了天花板,还加上果酱馅薄煎饼!’”
“啊,啧,啧,啧!”巴龙咂巴着嘴说。
帅克说了下去:“可是,这就出大问题了。理所当然,舍巴中尉第二天真打发他的勤务兵到我们餐厅来买午餐了。可勤务兵给他带回的主菜是一点点鸡肉米饭,只有还裹尿片的六周鸡崽大。换句话说,只有大约两勺。舍巴中尉指责勤务兵,说他偷吃了一半,勤务兵分辩说没有。舍巴中尉给了他腮帮一拳,举了我作例子。他说我给路卡什中尉买回去的才货真价实。于是第二天,那挨了揍的无辜士兵去了自己买午餐的餐厅,提出了许多问题。他把回答告诉了主人,他主人又把回答告诉了我的中尉。那天晚上我拿着报纸坐着,在看敌人参谋部发表的战场消息,我的中尉却铁青着脸进了屋,并立即向我走来,要我告诉他,我在那餐厅为他垫了多少个双份的钱。还说情况他全知道了,我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很久以来一直认为我是个白痴,可从没想到我是个地道的疯子。我太侮辱他了,他说,他惟一的欲望就是先枪毙了我,然后自杀。‘长官,’我对他说,‘你接受我的那天说过,每个勤务兵都是小偷,都是下贱的王八蛋。到这家餐厅给的主食真只有那么小的一份时,我觉得你可能认为我真是那种下贱的王八蛋,全偷吃了……’”
“我天上的上帝呀。”巴龙低声说。他对路卡什中尉的箱子弯下身子,提了它到货车车厢后面去了。
“然后路卡什中尉搜遍了自己的口袋,”帅克继续说,“却没有搜出什么来,他又到背心里掏,掏出个银表给了我。他太感动了。‘到我领薪水时再说吧,’他说,‘记下来我欠你多少,这表你也拿着。下回别那么犯傻了。’以后有一次,我们俩都山穷水尽了,我只好拿那表上了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