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光辉的败绩(第15/22页)
帅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军士长已消失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工夫,他从办公室带出来一个胖子中尉。那人样子很有分量,像个大型香肠厂的大老板。
转运指挥部是有可能成为四处乱逛的流浪士兵的收容站的。这种士兵有可能为寻找单位而从一个转运站到另一个转运站地闯来荡去,混完整个战争时期。他们最喜欢的大概是到转运指挥部排队,那里有个牌子:领取餐券。
胖子中尉一进来,军士长就用德语高叫:“立正!”中尉问帅克:“你的证件呢?”
帅克向他出示了证件。帅克是从旅部到若尔坦策的步兵连去的。胖子对帅克的行军路线感到满意,把证件还给了他,对桌子边的下士居高临下地说:“告诉他他需要的情况。”说完又把自己关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在那人身后关上了,军士长抓住帅克的肩膀把他带到门口,向他提供了以下的情报:“赶快离开这里!你这个臭王八蛋!”
帅克再次发现自己处于混乱之中。他想找一个他知道是从营里来的人,在街上转悠了很久,终于决定孤注一掷。
他挡住一个上校,用蹩脚的德语问他是否碰巧知道他的营部和连部的驻扎地。
“你可以对我说捷克话,”上校说。“我也是捷克人。你们那个营就驻扎在这附近,在铁路后面靠近克里芒陶村。现在是不许你们营的人到镇上来,因为你们有个连在到达的当天就在镇上的广场跟巴伐利亚人〔21〕打了一架。”
于是帅克动身去克里芒陶。
上校却叫住了他,伸手进口袋掏给了帅克五个克朗买烟抽。然后跟他友好道别分手,心里想着:“多么好的小伙子!”
帅克继续往村子走。他从上校身上想出一个道理。十二年前在纯妥有个哈巴麦尔上校,对士兵也很好,可最后却发现是个同性恋,因为他在阿地盖的浴室曾想拿《服役条例》作为敲诈手段,强暴一个见习士官。
满脑子这种阴郁念头的帅克慢腾腾走着,来到了附近的村庄。他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营部,因为村子尽管很大却只有一幢像样的建筑:一所很大的小学。那是当地的加里西亚政府在使社区更加波兰化的运动中在这个全是乌克兰人的地区修建起来的。
战争期间这所学校曾改变过几回面貌,驻扎过俄国和奥地利军队的各种参谋部门。在几次决定勒沃伏命运的大战役里,它原来的体育馆还曾被当做手术房使用,截腿截手臂、颅骨穿孔手术都曾经在这儿进行。
学校大楼后的花园里有一个漏斗形的大弹坑,是一枚大口径的炮弹炸成的。花园角落有一棵巨大的梨树,树枝上还吊着半截砍断的绳。前不久当地希腊正教的教区神父就被绞死在这棵树上。那是当地波兰学校校长检举的结果。他说那神父是“老俄国人”组织的成员,在俄国人统治时期曾经为俄国的正教徒沙皇部队的胜利在教堂主持过祝捷弥撒。事实并不如此,因为被告那时并不在村里,而是在波齐尼亚—扎木柔宛纳的一个小温泉疗养地治疗胆结石。那温泉是个战争没有波及的地方。
在希腊正教神父被绞死的案子里起过作用的因素很多:有民族主义、有宗教斗争,还有母鸡。战争开始前不久,不幸的教区神父在他的园子里打死了那位校长的一只母鸡。因为母鸡啄了他刚播下的西瓜籽。
教区神父死去之后,神父住宅一直空着,每个人都搬了些东西走,可算是对他的纪念吧。
有个波兰农民甚至把那架大钢琴搬了回去,用钢琴盖补了猪圈门。有些家具被士兵们劈了,那也是当时的风气。幸运的是,厨房里的炉子没有遭到破坏。炉子很大,配有一套出色的炊具,因为希腊正教的教区神父也跟他的罗马天主教同行一样,喜欢美味。因此他喜欢在炊具上和炉子里放上许多碗碟杯盘。
这就形成了一个传统。凡是从这里路过的军队单位都在这厨房办军官伙食。楼上有个大房间,大体可以算作军官俱乐部,桌子椅子都是从村里老百姓家搬来的。
那天营部军官正在大摆筵席。他们凑钱买了一头猪,于莱达正给他们办猪肉宴。服侍军官的各色人等都围绕着于莱达转。其中后勤军士长扮演的角色最为突出。他给于莱达出主意,猪头要怎么切才能给自己留下一片拱嘴肉。
眼球瞪得最突出的是永远吃不饱的巴龙。
他那贪馋渴望的眼神跟食人生番望着钎子上烤着的传教士一样——传教士被烤得流油,香味扑鼻。巴龙觉得自己像条拉着奶车却见一个小伙子从熟食店出来的狗。小伙子头上顶着一大篮新出炉的熏肉,还有一串熏香肠从篮口挂出,悬在他背上。那狗若不是身上有可恶的皮带拴住,嘴上有可怕的笼头套住,是会对着香肠扑过去就下口的。
制作猪杂香肠的第一阶段是准备香肠肉。那肉已经放在这儿的烤板上,一堆庞大的半成品,发出胡椒、肥肉和猪肝的香味。
卷起袖子的于莱达十分庄严肃穆,可以作模特儿画成一幅画:上帝如何劈开混沌,创造世界。
巴龙再也管不住自己,哭了起来,从抽泣变成令人心碎的哀号。
“你干吗像公牛一样哞哞叫?”于莱达问他。
“这叫我想起家了,”巴龙抽抽搭搭地说,“家里凡是这种时刻我总在,哪怕是最好的邻居我也从没有送过一篮肉。我总想一个人使劲地吃,也确实只有一个人吃。有一回我肚子里的杂碎肠、血肠、猪头肉和猪蹄塞得太多,谁都认为我的肚子要爆了。于是他们拿鞭子赶着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像赶着吃了苜蓿肚子胀的母牛一样。”
“于莱达先生,你就让我捞一点香肠肉吧,哪怕以后挨了捆我也甘心。否则我真是受不了了。”
巴龙从长椅边站了起来,酒醉似的往桌边摇晃过去,对那堆肉伸出了爪子。
于是出现了一番艰苦的挣扎。在场的人全都克服了最大的困难才拽住了巴龙,没让他扑向那堆香肠肉。可在把他拉出厨房时,仍没有挡住他铤而走险。他终于在装着肠子的锅里抓了一把,那是准备和香肠肉一起填进肠衣里去的东西。
于莱达大发雷霆,把整整一捆做香肠用的小棍儿朝逃跑的巴龙扔去,咆哮道:“去,吃这香肠棍儿去,撑死你个王八蛋。”
这时营里的军官都已在楼上聚齐,庄严地静候楼下正在诞生的奇迹送上楼来。同时,因为没有其他的酒,他们正喝着一种劣质玉米酒,是用洋葱皮汁兑成黄色的。那东西犹太商人坚持说是最美味的法国正宗干邑白兰地,是他从他爷爷手里继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