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光辉的败绩(第13/22页)
帅克在他身上想了许多办法。告诉他,他不是头一回叫人押送,每一回他跟押送的人都处得非常热火。
下士沉默依旧。帅克又说:“好了,现在,我看,下士,如果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准是世上的某种灾难降临到你身上了。我认得许多阴沉的下士,可像你这种上帝不要的灾星倒还没见过——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气,下士,请原谅。有什么事叫你心烦不妨坦率地告诉我,我说不定还可以给你出点主意,因为被押送的兵总比押送他的兵见多识广。或者,你知道不,下士?说不定你还可以给我们讲个故事,让旅途更加愉快?说不定你可以谈谈你老家那地方的风景如何?有湖没有?有古代碉堡废墟没有?要是有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们讲讲有关的传说呢。”
“你这些话我听够了。”下士叫喊了。
“那么,你倒是个幸福的人,”帅克说,“许多人就永远觉得不够。”
“到了旅部他们会给你解释清楚一切的。我懒得跟你费事。”说完最后这话,下士就用沉默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押送队整个儿就不好玩。匈牙利人跟日尔曼人谈话使用的是一种特别的方式。匈牙利人只知道两个德语词:“鸭腐儿”(是的)和“发斯”(什么)?日尔曼人每向他解释一件事他都点点头说,“鸭腐儿”。日尔曼人不说话了,他又说,“发斯?”日尔曼人只好又说。押送队的波兰人动作挺贵族气,对谁都不注意,自顾自地往地上擤鼻涕玩。为了这个目的他巧妙地使用右手的指头,然后又拿步枪枪托阴沉地且很有教养地抹地上的鼻涕,再把那黏糊糊的枪托往裤子上擦,一边还喃喃地叨咕:“上帝圣母!”
“你可不算太巧,”帅克对他说。“在纳—波及斯齐一个地下室公寓住了个扫街的,叫马哈谢克。他常常把鼻涕擤到窗户上,再巧妙地抹开,抹成了一幅画:‘丽布歇〔19〕预言布拉格的辉煌。’他每做成一幅那样的画,他老婆都要给他一份‘奖赏’。于是他的脸就肿得像仓库大门了。可他仍然不肯放弃,继续精益求精,你看,那可是他惟一的快乐。”
波兰人没有回答,于是整个押送队伍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好像是在参加葬礼,在为新近的逝者虔诚地默哀。
押送队到达沃加里采的旅部时就处于这种状态。
这时旅部已出现相当大的变动。
旅部现在由格尔比赫上校指挥。格尔比赫上校是位具有伟大军事天才的先生,他的天才以痛风的形式表现在腿上。他在部里有几个朋友,很有势力。在他们关照之下,他不但没有退休,而且在较大的军事单位的不同岗位上闯荡,领取提高了的薪饷和战争公债的红利。直到他因为痛风发作,干出其笨如驴的事来。于是再往别的地方调,往往是明升暗降。吃饭时他跟军官们从不谈别的,只谈他那肿痛的脚趾。那脚趾有时发展到可怕的程度,他只好穿一双特制的大靴子。
那时他喜欢的活动就是向每个人讲述他那脚趾是怎么样地不断出汗,渗水,只好用棉花包起来,而那渗出的液体带一股酸牛尾汤的味儿。
这就是他每一次往别的单位调动时,全体军官都要打心眼里欢送他的道理。除此之外,他倒是个非常快活的人,对下级军官态度亲切,总跟他们讲自己在受到痛风困扰之前常常吃喝的美味。
他们把帅克带到了旅部,值班军官命令他们把他跟必须的文件一起带去见格尔比赫上校。到达之时杜布中尉正好坐在办公室里。
在从散诺克到散波尔的行军之后这几天,杜布中尉又有了一次冒险。11步兵连过了菲尔兹廷遇见了一批转运中的军马,是要送到撒多瓦—维兹尼亚的骑兵团去的。
杜布中尉几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到路卡什中尉面前去露一手骑马本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跳上了马背,被驮在背上沿着一条小溪谷跑掉了。后来他们在溪谷里找到了他,牢牢地栽在一个小泥淖里,那样子是连最巧妙的花匠也栽不成的。用好几根绳把杜布中尉拉出之后,他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只是发出低声的呻吟,仿佛已是濒临死亡。行军经过旅参谋部时,他们就把他留在了那里,安排进了一个军用小医院。
几天以后他好了许多,医生说还得用碘酒每天揉三次背部和腹部,然后就可以回单位了。
此刻他正坐在格尔比赫上校的办公室里,跟上校聊着各种疾病。
他一见帅克进来就大声吼叫,因为他知道他在去菲尔兹廷的路上神秘失踪的事:“那么他们又把你弄回来了!许多人就是那样:出门是野兽,回来成了更大的妖怪。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看。”
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们必须交代,由于马背历险,杜布中尉受到了轻微的脑震荡,因此在他靠近帅克时他呼吁上帝向帅克斗争,并喊叫出以下的诗句也就不足为奇了:“天父呀,求你看看,大炮在冒烟,在轰鸣,子弹在从我身边恐怖地嘶嘶地呼啸而过!战争的主呀,天父呀,帮助我向这流氓作斗争吧!……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你身上穿的是什么军装?”
必须记录在案的是,那位受痛风折磨的上校只要没有发病,在办公室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很民主的。各级军官士官都来看他,听他讲述他那发出酸牛尾汤气味的肿痛脚趾。
格尔比赫上校没有发病时,办公室总挤满了级别极为悬殊的人,因为在这种例外的情况之下,他非常快活,话也很多,喜欢周围有人听他讲话。那样他就可以对他们讲些肮脏的故事。这给了他许多快乐,也给别人一种听了陈腐的笑话而不得不笑的满足。那些笑话八成是很久以前在劳顿将军〔20〕时代流行的。在这种时刻作格尔比赫上校的部下是非常容易的。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上校来到任何军官所在之处,大家都可以以各种方式鬼混胡闹。
所以现在,除了被押送到他面前的帅克之外,这里已挤满了级别悬殊的军官。他们都等着看要出什么事。这时上校正读着帕则密索那位少校起草的给旅部的文件。
杜布中尉继续以他一贯迷人的方式跟帅克说着话:“你还不知道我呢,但是,等到你知道我的时候,说不定能吓坏你。”
上校读了帕则密索那位少校的文件之后完全不知所云。因为那文件是由少校口述的,那时他酒精中毒的影响还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