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4/60页)

“谢谢你,亲爱的,我不吸烟。是的,他是个好用人,我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对我们一直很忠诚。”

“我想,他简直就像你们家庭中的一员吧?”

“是的,我是这样看待他的。他很喜欢我们,这我可以肯定。我们待他一直很好。”

“也许不像对待朋友或孩子那样吧?”(这是维利的插话。)“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孩子了。(11)

“是的,说得不错。当你真正了解他们时,你会觉得他们真的就是孩子。他们喜欢人们把他们当做孩子来对待——既信任又公正。布斯比先生和我都觉得应该公正地对待黑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你一定不可以让他们利用你。”保罗说,“如果你被利用了,那他们就不尊重你了。”

“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高兴,保罗,绝大多数像你这样的英国人都对卡菲尔人怀有这样那样的奇怪想法。但这是对的。他们必须懂得,白人和黑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界线,那是他们绝对不可以跨过去的。”诸如此类的话她还说了许多。

保罗终于打断她——他一直以他习惯的姿势坐在那里,手中稳稳地拿着个大酒杯,一双可爱的蓝眼睛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当然,我们和他们都经历了无数个世纪的进化。不过,他们确实都是些狒狒。”这话说得她脸红了,扭过头去看别处。在殖民地,“狒狒”一词显得很粗鲁,尽管五年前这样说人们还能接受,甚至报纸上也这样用。(就像“卡菲尔”(12)一词一样,再过十年时间,它就显得太粗鲁了。)布斯比太太不敢相信一个来自英国名牌大学很有教养的青年竟然会说出这个话。但当她再次看保罗时,她那张诚实的脸便因受了委屈而变红了。他坐在那里,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那惹人喜爱的神态与一个月前她初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当时的他简直就像个思念家乡、渴望得到母亲关怀的小男孩。她急促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得去给老头子弄晚饭了。布斯比先生喜欢很迟才吃饭——他从来都不会按时吃饭,整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忙。”她祝他们晚安,并以诚挚而委屈的目光轮番长时间地看了看保罗和维利,然后才离开我们。

保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着说:“他们这些人真不可思议,他们是些怪人,都是不诚实的。”

“土著居民。”维利笑着说。“土著居民”这个词是他用来指殖民地的白人的。

玛丽罗斯低声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保罗。你们简直是在愚弄人。”

“亲爱的玛丽罗斯。亲爱的、漂亮的玛丽罗斯!”保罗喝了口啤酒,才使自己止住笑。

玛丽罗斯确实长得漂亮。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金色的头发呈波浪状,一双褐色的眼睛大大的。她的肖像曾经多次出现在好望角的杂志封面上,有一阵子还做过时装模特。她没有半点儿虚荣心。她宽容地笑着,继续用她慢条斯理的好性子说话:“是的,保罗。我毕竟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了解布斯比太太。在像你这样的人向我指出我的错误以前,我也是那样子。你取笑她,但并不能改变她。你只会伤了她的感情。”

保罗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并坚持说:“玛丽罗斯,玛丽罗斯,你太善良了,因此也是不诚实的。”

但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她成功地使他出了一次洋相。

乔治·豪斯娄是个养路工,与妻子、三个孩子和年迈的父母、岳父母住在沿这条公路大约一百英里远的一个小镇上。他正乘坐他的货车半夜时到这家旅馆来。还说要跟我们一起在这里度周末的夜晚,白天则照常从事他的修路工作。我们走出餐厅,来到铁路边上一排排花紫树旁坐下等待乔治。花紫树下有一张粗陋的桌子和几张凳子。布斯比派人送来十来瓶好望角出产的白酒。我们当时友好地挤在一起。旅馆已湮没在夜色之中。不一会儿,布斯比旅馆的灯熄灭了。车站里还有一处亮着微弱的灯光,几百码以外那山坡上的一排宿舍也还亮着灯。我们就坐在花紫树下,清冷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里筛下,落在我们身上。夜晚的风把我们脚边的尘土扬起,同时又把别处的尘土带到我们这里。我们就好像处在非洲大草原的中心。马雪比旅馆早已融入一幅由花岗岩小山丘、树木和月光编织而成的风景画当中。远处,公路跨过一座山坡,在黑的树枝之间划出一条白茫茫的细带子。花紫树散发出一阵阵生油味,泥土的气息令人不快,再加上冷冷的酒味,这一切无不增添了我们的麻木感。

杰米靠在保罗身上睡着了,保罗则用手把他揽住。我也有点困了,于是把头靠在维利肩膀上。斯丹雷·莱特和钢琴师约翰并肩坐在一起,以充满善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大家。他们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现在或任何时候,我们(而不是他们自己)都是一些可以被容忍的人。这话说白了就是,他们是工人阶级,而工人阶级是讲容忍的;而且由于战争正朝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着,他们不妨首先观察观察这一群知识分子的表现。“工人阶级”这个词是斯丹雷说的,并一直拒绝放弃使用它。钢琴师约翰从来不说话。他从来不开口,却总是坐在斯丹雷身边,默默地跟他结成联盟。

泰德已经开始因斯丹雷这只“石块下压着的蝴蝶”而深感不安,而斯丹雷自己则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来挽救他。为了安慰自己,泰德坐到玛丽罗斯身边,用手搂住她的腰。玛丽罗斯善意地笑着,听便他继续搂着,但那神态又似乎对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古往今来就有这么一些漂亮动人的女孩子,她们慷慨地允许别人碰她们,吻她们,抱她们,好像这样做只是为天生丽质而不得不向上帝偿还一笔债。在允许男人的手搂住她们时,她们总会宽容地笑起来,那微笑充其量与打哈欠或耐心的叹息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在玛丽罗斯身上,其中的含义并不仅限于此。

“玛丽罗斯,”泰德低头看着依偎在他的肩膀上的那颗迷人的小脑袋,故意虎着脸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爱我们呢?为什么不让我们当中某个人爱上你呢?”

玛丽罗斯只是笑,即使在这被树叶子分隔得支离破碎的月光下,她那双褐色的眼睛仍显得大大的,闪射出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