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60页)
很久以后,我仍记得在我们没完没了地从事对时局的分析及研究的岁月里,只有一次接近了真理(真理本来就离我们十分遥远),那就是保罗愤愤地嘲讽那一套言论的那一次。
当我们到达旅馆时,天已经很黑了。一位睡眼惺忪的侍者等在走廊上,把我们领进我们所住的房间。住客楼建在后面离餐厅和酒吧楼一二百码远的一座小山坡上。那里共有二十间平房,背靠背分成两边,每边都有一条长廊,一列排下十个房间。尽管房与房之间没有通风设备,但每个房间仍显得凉爽宜人。房间里有电扇和宽敞的窗户。指定给我们住的共有四个房间。杰米和泰德合住一间,我跟维利住一间,玛丽罗斯和保罗各住一间。这种安排后来被认可了,或者说,既然布斯比夫妇对此没有异议,维利和我在马雪比旅馆就可以经常同住一个房间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睡懒觉。酒吧开张营业,我们喝了点酒,常常一言不发。中饭到了,也几乎无人开口,要说的也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个话题:我们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如此疲惫呢?旅馆里供应的午餐总是很丰盛:冷肉、色拉和水果,应有尽有。用过午餐,大家都回去睡觉。当维利和我醒过来并把其他人叫醒时,太阳已经下山。晚饭后过了半小时,我们又躺回床上去。第二天是星期天,过得与前几天一样糟糕。实际上,第一个周末已是我们曾经度过的最愉快的日子了。我们全都处在极度疲惫的那种宁静中。我们很少喝酒,布斯比先生对此很失望。维利尤其沉默。我想,正是从那个周末开始,他决定退出政治,或者至少尽可能这样去做。他打算把精力转移到学习上。至于保罗,他表现得很率真,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尤其讨布斯比太太的欢心。
星期天,我们很迟才开车回城,因为我们舍不得离开马雪比旅馆。离开以前,我们坐在走廊上喝啤酒,身后的旅馆已隐入夜色之中。月光很明亮,将由牛车的轮子抛洒在沥青马路上的白色沙砾照得一闪一闪的,颗颗清晰可辨。那沉甸甸下垂的、尖尖的橡胶树叶像长矛那样闪闪发光。我记得泰德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看,我们大家全坐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马雪比真是个危险的地方。我们每逢周末都上这里来,冬眠在啤酒、月光和美食之中。这一切何时才能有个了结呢,我问你们?”
我们有一个月没有再去那里。我们都知道自己已何等的疲惫。我想,如果我们让这种令人疲惫的紧张感突然消失,会为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感到惊恐不安的。这是一个工作极其繁忙的月份。保罗、杰米和泰德的训练行将结束,天天得驾机上天。天气一直很好。外围的政治活动很频繁,如讲座,学习班、调查组什么的;但“党内”只碰头过一次。另外那个党小组已少了五个成员。有趣的是,在这一个月当中,有一次,我们全体聚集在一起,激烈争论到凌晨,但其余时间我们又经常相互见面,双方很友好,并一起讨论我们所负责的一些外围活动的细节。我们这小组依然在庚斯博罗聚首。我们拿马雪比旅馆开玩笑,谈论它那危险的,消磨人的斗志的影响力。我们把它当做一种奢侈的、堕落的、意志薄弱的象征。曾经去过那里,认为它不过是个普通的路边旅馆的朋友们说我们简直疯了。过了一个月,我们有了一个更长的周末,从星期四开始一直休息到下星期三——在这殖民地,人们对节假日是很认真的。我们又凑合到一块上那里去。这次除了原先的六人外,还有泰德的受助对象,即来自曼彻斯特的斯丹雷·莱特,泰德后来就是为了他的缘故才在飞行员考核中败下阵来的。此外还有斯丹雷的朋友约翰,一个爵士乐钢琴师。我们还预先约好让豪斯娄在那里与我们会合。星期四晚上,我们分别乘汽车、火车到达那里,当时酒吧已经关门。这次周末显然与上次大不一样。
这一次,旅馆里挤满了度长周末的人。布斯比先生特意增开了十多间房子。旅馆里还举办了两个舞会,一个公共的,一个私人的,其气氛喜气洋洋,与日常生活大相径庭。当我们这一班人坐下来用餐时,时间已很晚,一个侍者正在给餐厅四周装饰彩纸和成串的电灯泡。我们享受特殊的待遇,预先品尝为第二天晚上准备的冰布丁。布斯比太太派人来问:几位“空军小伙子”明天是否愿意帮她布置大厅。问询者即朱恩·布斯比,显然,她是受好奇心驱使过来看看这几位小伙子的,也许是她母亲曾经在她面前提到过他们。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许多本地女孩子只要对来自英格兰的男孩看上一眼,便从此将他们当做胆小鬼、笨蛋或软弱无能者而抛在一边。朱恩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那天晚上,她只待了很短一会儿,仅仅来得及传达她的口信,在保罗“代表空军”以过分礼貌的口吻愉快地接受她母亲的邀请后就随即走开了。保罗和维利就这位已到婚配年龄的女孩子说了几句玩笑话,但他们戏谑的主要对象还是“那位酒吧老板和他的妻子”。在整个休假期间,包括以后的几个周末,他们再没有提到她。他们显然觉得她太平凡,只是出于怜悯,或者说出于骑士精神——尽管他们两人基本上并不存在这种精神——才忍着不去说她。她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女孩,双手双腿红彤彤的显得很笨拙。她的脸很黑,像她的母亲。她的头发暗淡无趣,披散在神态呆滞的脸蛋两侧。她身上没有任何富有魅力的特征。但她具有一种虽然呆板但极其旺盛的精力,因为她正处在许多女孩势必经历的一个阶段——即对性的困惑,那是一种类似神志恍惚的心理状态。当我十五岁那年,我跟父亲一起住在贝克街,有几个月我也是在那种状态下度过的,因此,如今将心比心,不能不怀着半是开心半是困惑的心情回忆起这种情感状态,它是那么刻骨铭心,足以使随之泛起的一切,如人行道、房子、商店的橱窗等等,全都带着有关它的记忆。关于朱恩有趣的一点是,老天爷本来应该事先把一切安排妥当,使得她所遇见的男人一见便知她在为何事苦恼;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第一个晚上,玛丽罗斯和我就无意间交换了一下眼色,差点因看出朱恩的心思和由此引发的有趣的同情心而笑出声来。我们终于忍住了笑,那是因为我们同时懂得:如此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对男人却并非显而易见,因此,我们有意要保护她,免得她遭男人们的嘲笑。这里的女人全都认识朱恩。我记得有天上午,我跟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头发的莱蒂莫尔太太坐在走廊上,她正忙于跟年轻的斯丹雷·莱特调情,这时,我们看见朱恩在铁轨边上的一棵花紫树下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情景就像见到了一个梦游者。只见她朝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山谷对面重重叠叠的青山,把双手举到头顶,使那紧裹在鲜红的外衣里的身躯显得轮廓分明,每一根紧绷着的曲线和腋窝下那两片可爱的黑色区域都暴露无遗——然后她放下手臂,把紧握成拳头的手搁在腰间。她时而呆呆地站着,时而向前走几步,停一停,好像正做着什么梦,有时还抬起穿着雪白的便鞋的脚,用脚尖踢一踢路面上的矿渣,动作始终慢慢悠悠的,直到她走到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的花紫树的那一头,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莱蒂莫尔太太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善解人意地轻轻一笑,说:“我的天,即使给我一百万英镑,我也不愿重温做小姑娘时的一切了。不,一千万英镑也不。”玛丽罗斯和我也有同感。然而,即使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显得如此烦躁不安,男人们仍觉察不出。我们也特别留意不去说穿她。这是一种女性的骑士精神,女人对女人负责的精神,它与其他人所表示的忠诚一样坚定不渝。也许这也是因为我们并不想澄清男人们缺乏想像力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