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1/60页)
我看我的腔调不知不觉地又带有一种自我惩罚、怀疑人生的意味了。然而,这腔调就像敷于伤口的药膏,多么令人快慰啊!那的确是一个伤口——我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在回忆起自己“在党组织内”或“靠近党组织”时的经历时,不能不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痛苦就像那种危险的怀乡病,就像死了最亲近的一些亲人一般。现在我尚能坦诚地写出这一切,就让我再继续写下去吧,但那样的腔调是要不得了。
我记得,当时是玛丽罗斯开了口才平息了这场争论:“你们这会儿所说的全都是刚才说过的。”就这一句话就阻止了这场争论。她经常这样做,她有能力使我们大家都安静下来。尽管男人们觉得她毫无政治头脑,但他们都得照顾她的面子。她不会,或者说不愿意,使用政治术语,但她能很快抓住事情的要害,用简单的语言把它表述清楚。这是一种思维方式,跟维利一样,这种人只有使用自己的语言时才能真正接受各种观点。
此时她说:“肯定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要不然,我们也就用不着花那么多时间讨论它。”她说得很自信。但男人们没有回答她,她感到了他们对她的容忍,于是显得很不安,恳求说:“我并没有说我说得对,但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是……”由于她的恳求,男人们重新振作起来,维利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当然,你说得很对。像你这样漂亮的人是不会说错话的。”
她就坐在我身边。黑暗中她转过头来冲着我笑了笑。我们经常交换那样的微笑。“我想睡觉了。”她说,随即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小猫似的睡了过去。
我们都感到疲劳了。我想,那些没有参加过左派运动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社会主义者是如何没日没夜、没年没月地工作的。我们毕竟都得为生计而奔波,那几位来自兵营的人至少还得从事训练,没一个不是处在连续不断的紧张状态。我们每天晚上都开会、讨论、辩论。我们阅读大量的书籍。我们经常一忙就忙到凌晨四五点钟。此外,我们还都是灵魂的医生。只要什么人有困难,我们便为他排忧解难,并以此作为自己的责任。在这方面,泰德做得比谁都认真。我们的责任之一是向任何一个具有一定的生命价值的人解释:人生是一次充满荣耀的历险。回顾过去,我可以这样说:在我们所做过的一切艰苦工作中,我们惟一取得成功的地方也就是某个人的思想改造。我怀疑,那些曾经被我们做过思想工作的人是否会把我们关于人生充满荣耀这一套忠言诤语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们那一套观点如果不是凭天性感悟所得,也是根据原则掌握的。各种各样的往事历历在目——比如有一回,有位妇女因丈夫对她不忠诚而感悲伤,维利一直想帮助她,反复思考了几天以后,他决定送给她一本《金枝》(7),因为“当一个人遭遇不幸时,正确的办法是让他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事物”。她把书还了回来,抱歉说这书她看不懂,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与她的丈夫分手,因为她觉得他的行为太不应该,早已让她厌烦透了。在她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她还经常给维利写信,话说得彬彬有礼,很动情,很感激维利。我至今仍记得其中有这样令人心惊肉跳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感兴趣。”(不过,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两年多——我想,由于极度的疲惫,我们有可能有点神志失常了。
为了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泰德开始唱歌。保罗则以一种与平常跟维利进行讨论时所采用的口吻完全不同的腔调说话,他胡思乱想着将来非洲人发动暴乱,想像白人居住的殖民地将发生何种何样的事。(仅仅过了十年左右,肯尼亚就发生了茅茅运动(8)。)保罗绘声绘色地描述“两个半政治家”(维利反对他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9);在他看来,此人为反动作家)如何辛勤工作了二十年,终于使当地的野人认识到自己的先锋地位。但一个在伦敦经济学院混过半年的半文盲民众领袖突然一夜之间发动了一个群众运动,提出“赶走白人”的口号。那“两个半”担负要职的政治家为此大感震惊,但为时已晚——那位民众领袖宣布他们已被白人收买。惊恐不安的白人于是逮捕了那位民众领袖,并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两个半政治家也关进了监狱。黑人民众于是变得群龙无首,被迫进入丛林,成了游击战士。“随着黑人军队逐渐被白人军队打败,几十个像我们这样头脑清醒,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终于打老远从英格兰来到这里维护法律和秩序。他们逐渐取缔了妖术和巫师。巫术是一种龌龊的异教邪说,它使头脑正常的人忘记了黑人自己的事业。像我们这样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人们出于义愤,狠狠地痛打了这些巫师,让他们受苦刑,把他们送上绞刑架。法律和秩序胜利了。白人们把那‘两个半’放出监狱,并绞死了那位民众领袖。黑人平民百姓得到了最起码的民主权利,而那‘两个半’则……如此等等等等。”
我们谁也没有对他的这种胡思乱想发表意见。我们决不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而且,我们还对他说话的语气大为震惊。(当然,我现在懂得了,那是一种失意的理想主义——当我这会儿写下这个词,并把它跟保罗联系在一起时,我甚至感到惊讶。这是我第一次相信他也会怀有那样的理想。)他继续说下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黑人的军队打胜了,那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对于一位有头脑的民族主义领导人来说,他惟一所能做的事是加强民族主义感情,并发展工业。同志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作为进步人士,我们有责任支持民族主义国家,但这样的国家所谋求发展的还不就是我们深恶痛绝的资本主义那套所谓人人平等的理论?大家想过没有?我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是的,我用我的水晶球看到了这一点——而且我们还不得不去支持这一切。哦,是的,是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你需要喝点什么了。”维利这时插话说。
路边的酒吧这时都打烊了。保罗于是去睡了。玛丽罗斯也睡着了。杰米也睡着了。泰德继续坐在前排维利身边的一个座位上,用口哨吹起一首抒情曲。我知道,他并没有把保罗的话听进去——每当他吹起口哨或唱起歌,那通常是一个不赞成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