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2/60页)

保罗以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姿态转过头来,让他那双蓝盈盈的大眼睛对着乔治。我敢断定他在这样想:哦,天哪,这才是真正碰壁了呢。但这话我已懒得听了……他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地板上,脉脉含情地向我投来笑容,说道:“亲爱的安娜,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但我这会儿得过去帮帮玛丽罗斯。”可他的眼神分明地说:我得躲开那个丧气的白痴,但过一会我会回来的。乔治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安娜,”乔治说,“安娜,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的想法与保罗的一样:我不想谈论真正令人困惑的事。我打算离开这班人加入到挂彩纸圈的行列中去,因为保罗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那里即刻变得欢腾起来。他们开始跳舞了。保罗跟玛丽罗斯结成舞伴,因为女伴不够,连朱恩·布斯比也在跳。在舞乐的吸引下,人们一个个走出了旅馆。

“我们出去吧,”乔治说,“这班子年轻人就知道寻欢作乐,我简直讨厌透了。再说,如果你也参加,你那位会说什么的。我正有话想跟他说说。”

“谢谢。”我说,口气中并无多大感激之意,但我还是跟他来到旅馆的走廊上。那里的人正纷纷朝舞厅走去。维利耐心地放下语法书,说:“我想,要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事简直太难了。”

我们三人坐了下来,腿伸进阳光中,身体的其他部位则留在阴影里。玻璃杯里的啤酒黄灿灿的晃动着,仿佛溶入了日光的金箔。乔治开始跟维利说话。他的话题很严肃,但他以一种自嘲的诙谐口吻来说,因此,整个谈话就显得很别扭,很不协调。与此同时,舞厅里传出音乐的阵阵旋律,我很想回到那里去。

实际的情况是,我前面已经说过,乔治一家的生活过得很艰难,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得赡养他妻子的父母和他自己的父母。我去过他那个狭小的住所,那地方甚至偶尔去一趟也让人受不了。这一对支撑起这个家庭的年轻夫妇,或者毋宁说中年夫妇,被四个老人和三个孩子挤得过不了真正的生活。他的妻子拼命干活,他也是。四位老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需要特殊照顾或特殊的饮食什么的。晚上,四位老人在起居室里没完没了地打牌,经常发生争吵和一些老年人的过激举动。他们占有了房间的正中位置,连续打好几个小时的牌,孩子们只好到处找地方做他们的家庭作业。乔治和他的妻子常常拖着疲惫的身子早早上床睡觉,那间卧室是他们惟一可以说说悄悄话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家。平时乔治一周内有一半时间忙在铁路线上,有时还得到数百英里以外这个国家的另一端去干活。他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但他总是感到内疚,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妇女来说,光操持这样一户人家的家务已经够辛苦了,更何况她还得干一份秘书的工作。许多年以来,他们没度过一次假,手头老是缺钱,为了几个先令或便士常常争吵不休。

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乔治仍有自己的风流事。他尤其喜欢非洲女人。大约五年前,他曾在马雪比旅馆住过宿,神魂颠倒地迷上了布斯比的厨师的老婆。那个女人成了他的情妇。“你对他好像用得上mistress(18)这个称呼了。”维利说。乔治没有领会其中的幽默意味,坚持说:“是啊,为什么不呢?只要你不主张种族歧视,她就绝对有权利得到这样的称呼,这是对她的一种尊敬,可以这么说。”

乔治经常路过马雪比。去年,他看见一班孩子,其中一个的肤色比其他的肤色要浅许多,模样也很像乔治。他问了那个女人,她说是的,她相信那孩子是他的。她不否定这个事实。

“是吗?”维利说,“那该怎么办呢?”

我记得乔治脸上显出一副极其伤感而又不信任的表情。“但是维利——你这蠢货,那里有我的孩子呀,我得为那个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孩子负责。”

“是吗?”维利还是那句话。

“我是个社会主义者,”乔治说,“我要尽一切可能在这个鬼地方尽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责任,与种族歧视做斗争。这不对吗?我要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说——当然,说话要有策略,我要说种族歧视并不符合任何人种的最大利益。仁慈、温和的基督也不赞成这样做。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因为我完全有理由说种族歧视是不人道的,极不道德的。那些赞成它永远存在下去的白人全都该受诅咒。我倒主张大家都学学另一类丑陋的白人的样,让他们去跟黑人女子睡觉去,从而给殖民地增加一个半白半黑的人种。”

“她没有要你做点什么吧?”维利说。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乔治用他那双大手捂住脸,我看见他的手指缝里已流出泪水。“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他说,“这事我是去年才知道的。我简直快要愁得发疯了。”

“光发愁不是个办法。”维利说。乔治猛地放下他的手,露出泪痕斑斑的脸看着他。

“安娜?”乔治以哀求的口吻说,一边看着我。我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起来,因为我曾妒忌过那个女人,昨天晚上还希望过自己就是她。不过,当时这种想法是没有针对性的。如今我已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惊奇地发现我开始痛恨乔治,并谴责他——正像昨天晚上当他使我感到内疚时我曾怨恨过他那样。而且,更糟的是,我还惊奇地发现我厌恶这个事实:那个女人是个黑人。我原以为自己决不会有这种情感,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我因此感到羞愧,感到愤怒——对自己,也对乔治。其中的原因甚至还不仅限于此。我年纪轻轻,才二十三四岁,却像许多所谓的“解放了的”女孩一样犯了一个错误,即陷入家庭生活的陷阱中并受其驯化。乔治和他的妻子所深陷其中的那个“家”除非那四位老人归天,就毫无获得解放的可能。它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恐惧。我甚至害怕得做起了噩梦。然而——我知道,这个男人,这个身陷囹圄的乔治,这个把那位不幸的女子——即他的妻子关进笼子的男子,在我看来还是强大的生殖力的代表。我从内心上是躲避这种力量的,但当时却显然在向它靠近。凭本能我知道,如果我跟乔治上床,就会领略到那种我以前从未领略过的性能力。尽管有这样一些想法和情绪在我身上激烈地冲突着,但我仍喜欢他,实际上是爱他,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个人。我坐在走廊上好一会说不了话,知道我的脸已经变红,双手正在颤抖。我倾听着从山坡那边的大厅里传来的音乐和歌声,总觉得乔治在厄运的重压下似乎在拒绝我享受某种极其甜美、幸福的生活的权利。当时,我好像觉得自己活到今天有一半时间被剥夺了享受这美好的人生的权利。凭理智我还知道我的所谓幸福全都是无稽之谈——比如说,玛丽罗斯就很妒忌我,因为她相信维利和我具有她所希望的一切——她相信我们两人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