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5/60页)
今晚的聚会就在爱拉作为助手为之工作的那位医生的家里。那里地处伦敦北区,离这里很有些距离。爱拉很懒惰,让她挪动一下总得费很大的劲。如果朱丽娅不上楼来,她一定会上床看书了。
“你说过,”朱丽娅说,“你想再结一次婚,但如果你什么人也不见,又怎么能结婚呢?”
“那正是我不能忍受的。”爱拉突然鼓起劲来说,“我如今变成待售的商品了,因此只得出去参加种种聚会。”
“采取这种态度没有任何好处——任何事都得人去做,是不是?”
“我想是吧。”
爱拉坐在床沿上(这床当时作沙发用,上面盖了块柔软的绿色织物),跟朱丽娅一道抽着烟。她巴不得她早点走开。她知道朱丽娅心里搁着什么没有说,但见她皱起眉头,显得很有点局促不安。“除了你办公室里的那些装腔作势的人,你什么人也不见。”朱丽娅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上周你自己还明确答应过我呢。”
爱拉突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朱丽娅也跟着笑了。她俩即刻又变得亲热无间。
朱丽娅最后的一句话触动了爱拉。她们两人都觉得自己虽然称不上传统的女子,但也算得上循规蹈矩。也就是说,她们是具有传统的情感反应的女人。但事实上,她们的生活始终难以纳入正常的轨道,那是因为她们觉得,或者说她们有理由这样说,她们至今也没有能遇见真正像个男人的异性。结果,她们受到了自己的同类的妒忌和仇视,而男人们在她们身上所用的感情——正如她们自己所抱怨的那样——又是那样的平庸而令人失望。她们的朋友把她们看做藐视传统道德观的女性。如果爱拉说她在等待离婚的那段日子里一直保持谨慎,不向任何一个对她有兴趣的男子作出反应,这话也只有朱丽娅才会相信。如今爱拉自由了。她的丈夫一等离婚手续办妥,第二天就结了婚。爱拉对此漠然以待。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当然,它与大多数婚姻也没有多大差别。如果仍然凑合着过下去,爱拉会觉得背叛了自己。从外界看来,情况好像是爱拉的丈夫乔治由于爱上了别人才抛弃了她。她讨厌人们由此对她表示的同情,但出于复杂的自尊心,她又不作任何努力去纠正人们的偏见。再说,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一个孩子,那是她的心肝,她的未来。她不敢想像没有一个男人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因此,她觉得朱丽娅那么讲究实际无疑也是对的,她应该去参加各种聚会,接受人们的邀请。然而,她却经常睡大觉,显得没精打采。
“再说,如果我去了,就得跟韦斯特医生争论起来,这没有什么好处的。”爱拉是说她相信韦斯特医生一直在限制自己的作用,并非因为他缺乏良心,而是因为他缺乏想像力。碰到他无法答复的读者来信,比如询问住什么医院好啦,吃什么药啦,进行什么样的治疗啦,等等,他都一古脑儿推给爱拉去处理。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糟透了。”朱丽娅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政府官员,官僚主义者以及形形色色的行政人员。在朱丽娅看来,“他们”的定义就是中产阶级——尽管她没有正式加入过共产党,但朱丽娅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再说,她的父母也都是工人阶级。
“你看看这个。”爱拉激动地说,一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折叠而成的蓝纸。这是一封写在廉价信笺上的信,上面写着:“亲爱的奥索伯医生,我觉得绝望中一定得给你写封信。我的颈椎和头部患了风湿病。你在你的专栏中给别的患者以善意的忠告,请你也忠告我一次吧。我的丈夫于一九五年三月九日下午三时在医院里去世,我的风湿病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现在我感到很害怕,因为我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家里,如果风湿病发作起来,而我又无法挪动身子向人求救,那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盼望得到你善意的关注。忠诚于你的,多萝西·布朗(太太)。
“他怎么说?”
“他说他的任务是写医学专栏,不是为院外的神经病人东奔西走。”
“这话我也听他说过。”朱丽娅说。其实她已见过韦斯特医生一次,只见过一次,她就把他当敌人看了。
“全国各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痛苦中呻吟,但谁也不关心他们。”
“根本就没有人关心。”朱丽娅说。她掐掉香烟,显然已放弃劝说爱拉参加聚会的努力。“我去洗澡了。”她踏着轻快的脚步下楼去了,一边还哼起了歌曲。
爱拉仍坐着不动。她在想:如果我去的话,我所穿的衣服一定得熨一熨。她差不多就要下床整理衣服了,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心里想:如果我考虑起自己的穿着打扮,岂不意味着我真的想出去?真太奇怪了。也许我真的想出去。我总是做这样的事。嘴上说不想做,过一会儿就改变了主意。关键是,我脑子里也许早就拿定了主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能再改变主意了。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做那些我曾说过不愿去做的事。是的。此刻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决定了什么。
几分钟以后,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本已经写了一半的小说上。小说的主题是自杀。它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死,这个年轻人一直不知道自己要自杀,直到临死前才意识到自己几个月以来实际上一直在周密、细致地准备着这次死亡。小说的关键在于表面的生活与潜伏着的主旨之间的对照:前者显得井井有条,但缺乏长期的目标;后者始终指向自杀,并且最终真的导致了自杀。与现实生活中显明的实际性相比较,他所谋划的未来是非常模糊的,不可能实现的。那股失望的,或者说疯狂的、缺乏逻辑的暗流直接指向——或者毋宁说发源于那未来的虚幻缥缈。因此,小说的真正线索埋伏在一开始那很难被人觉察的失望的基调中,在不知不觉间所滋长的自杀的欲念中。自杀前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的生活的真正轨迹——即混乱的、无序的、实际的、平庸而又现实的轨迹公然揭示的一刻。读者不难理解:在主人公自杀时,那根维系着黑色的死亡欲望和死亡本身的锁链一直就是美好人生的虚幻与荒谬。(与故事开头表面上所揭示的相反,)平庸和秩序始终是心智正常者的表征,而非遐想与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