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7/60页)
“哈,这就对了。”韦斯特医生说。他说话的口吻很轻松,他是一个很活跃,很能干的人。他随后取笑起爱拉:“除非社会制度整个儿变了样。我们的爱拉是个革命者,却不知道这一点。”“我好像记得,”爱拉说,“我们大家都向往过制度的改变。”她的口气已很有些不对头。韦斯特医生本能地皱起眉头,然后笑笑说:“那当然,我们都向往过,不过,这种念头出现得越早越好。”韦斯特夫妇投工党的票,因为韦斯特医生是个工党党员。但作为保守党党员的帕特里西娅·勃伦特对此很轻慢,她的宽容大度由此可见一斑。爱拉不会耍什么政治手腕,但帕特里西娅对她仍很器重,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其原因就在于她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份杂志的蔑视。她跟帕特里西娅共用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气氛与跟这份杂志有关的其他办公室的气氛是一样的,整个杂志社都笼罩在一种卖弄风情、谄上欺下、小女人气十足的氛围之中。尽管她们自己,包括帕特里西娅自己,全然不是这一类人,但所有在那里工作的女子仍沾染上了这种习气。帕特里西娅是个和蔼、热情、直率的人,极其自珍自爱。然而,在办公室里,她说起话来却完全背离自己的性格。爱拉担心自己也沾染上了这种习气,因此常常为此批评她。她甚至对帕特里西娅说过:尽管她们俩都处在不得不为谋求生计而奔波的境地,但她们大不必相互说谎,隐瞒自己所不得不做的事。她原以为,甚至略为期待过,帕特里西娅会因此把她辞退。相反,她却被邀外出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用餐时帕特里西娅为自己作了辩护。原来,对她来说,这个工作是她失意的标志。她原先是某家大型妇女杂志的时装专栏的编辑,但人家显然认为她不胜任这一工作。那份杂志讲究的是文化时尚,作为编辑有必要具备艺术嗅觉。帕特里西娅对于文化这部大彩车简直一无所知。这方面倒是爱拉情有独钟。掌管那几份妇女杂志的老板于是把帕特里西娅调到这份主要面向女工,压根儿没有文化趣味的《家庭妇女》杂志社来。如今帕特里西娅虽胜任自己的工作,但内心却一直很苦恼。她十分钦慕别的杂志有机会与一班名作家或艺术家打交道。她出身于一户富有而缺乏文化素养的农家,童年时代就一直受到女佣们的精心照顾,正是这早期与“下层阶级”的接触——在办公室里一提起那些人,她总是忸怩作态,但一到外面,就显得很自然——使她对现在为之服务的读者有了直接而敏锐的理解。
她没有辞退爱拉,反而对她逐渐产生了一种敬意,就像她对待那份自己无法立足其间的色彩鲜丽的杂志一样。平时她还经常说,她有一个“很有品位的人”为她工作——此人已经在“高品位的报刊”上发表过短篇小说。
她远比韦斯特医生更热情,更人道,更能理解文学艺术在日常生活中所体现的价值。
她此刻就站到了爱拉一边,说:“我同意爱拉的看法。我每星期都看见她在为此愁眉苦脸,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过来的。我不能为她分忧,这让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相信我吧,如果我有一天能不再担忧了,那事情就严重了。”
听见这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爱拉也感激地朝帕特里西娅笑了笑。帕特里西娅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不错,我们并没有说你的坏话。”
交谈继续下去,爱拉趁机看了看四周。这间房子很大,原先的一堵墙被拆除了。这条街上其他那些千篇一律的小房子底层一般都有两小间,其中一间用做厨房——里面挤满了人,而且还当起居室用;另一间为客厅,用来接待客人。而这间房子占了整个底楼,一条楼梯通向卧室。室内光线明亮,对比强烈的各种色彩——有深绿、有粉红、有黄色——东一块西一块把房间装饰得花花绿绿。韦斯特太太没有任何艺术情趣,整个房间被她布置得俗不可耐。爱拉心里想,再过五年,这一带的房子就会有耐久而明净的墙壁和色彩协调的窗帘和地毯了。比如说,我们的《家庭妇女》杂志就一直在向人们宣传这方面的知识。那时,这间房子将会装饰成什么样子呢?不管怎么样,我想……但我现在得跟大家多说话,这里毕竟是一次聚会……
再次环顾四周时,她发现这里并不像聚会,倒是像什么团体的会议,人们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韦斯特夫妇曾经说过:“我们得安排一个时间打听一下某些人的情况。”他们于是来了,因为他们亲口应允过:“我想我们一定得到韦斯特夫妇家里走一趟。”
爱拉心里想:我本来不应该到这里来,更何况往回走还有那么长的路程。正这样想着,一位男子离开坐位,从房间的另一端走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位年轻人长着一张清瘦的脸。当他介绍自己时(他名叫保罗·唐纳,是个医生),脸上勉强地,或者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种充满睿智,略现局促不安而又不乏甜美的微笑。她意识到对方的热情,于是回笑了一下,并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当然,她弄错了,他并不像刚才所想像的那样年轻,他头顶那凌乱的头发已有些稀疏,白净的皮肤微呈雀斑,把眼眶勾勒得历历分明。那双蓝眼睛深深凹进,倒也非常漂亮动人。这是一双既好斗又严肃的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辉。她觉得他脸上的神态有些紧张,说话时紧缩起身子,这种姿势倒也无可指责,反而给人以为人谨慎之感。尽管刚才她还对他的羞怯的热情报以微笑,但此刻他的羞怯却使她不知所措了。
这就是她对一位后来深深爱慕的男子作出的最初的反应。后来他总要半带刻薄,半带幽默地抱怨说:“一开始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应该对我一见钟情才是。我多么希望一生中会有某个女子对我一见钟情,哪怕仅仅一次也行,但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碰见过。”再以后,他便有意以幽默的口吻进一步拓展这个话题,所用的语言已有些感情用事:“表情就是心灵。对于一个等到做过爱才爱上人家的女子,做男人的怎么放心得下呢?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爱拉大声申辩:“你怎么能将做爱与一切截然分开呢?真是没有道理。”这时他会哈哈大笑起来,依然是那么既刻薄又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