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0/60页)
保罗迟到了,他借口说路不好,简直像在敷衍她。她懂得了,他是一个经常迟到的男人,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为他是个责任很重的大忙人。总的来说,她很高兴他迟到。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紧张不安中隐含暴躁的神情,这提醒她昨天晚上她还讨厌过他。再说,迟到意味着他没有把她真正放在心上,这使她心中的恐慌(这与乔治有关,和保罗无关)得到了缓和。(她自己知道这一点。)然而,一旦他们坐上车,朝伦敦城外驶去,她便意识到他那略嫌紧张的目光不时地朝她瞟来。她能感受到他的决心。他一个劲地谈着,她始终听着,那声音如她所记得的那些点点滴滴都显得十分悦耳。她倾听着,看着窗外,哈哈大笑起来。他在谈他为什么迟到;他与那班一起工作的医生发生了点误会:“没有一个人肯把心里话说出来,那班上层和中产阶级相互间就像蝙蝠一样吱吱叫着进行交流,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这种局面使我这样出身的人陷入极其不利的地位。”“你是那里惟一一位出身于工人家庭的医生吧?”“不是,在医院里不是,只在科里是。他们从来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他们这样做自己甚至意识不到。”他的话听起来很温和,很幽默,而且很尖刻。这种尖刻已是他的老习惯,并非有意要伤害别人。
这天下午,他们谈得很融洽,晚上时他们间的隔阂似乎已悄悄地化解。他们将污秽不堪的伦敦郊野抛在身后。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爱拉的兴致急剧上升,似乎已陶醉了。而且,她知道这个男人将成为她的情人,她能从他的声音给她带来的快乐中领悟到这一点,心里于是暗暗地充满了喜悦。他注视她的目光含着笑意,简直称得上有些放肆,他像朱丽娅那样评论说:“你看上去很开心。”“是的,我们已离开伦敦了。”“你那么讨厌伦敦?”“哦,不,我喜欢它,我是说我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但我厌恶——这一切。”她指了指窗外。树篱和行道树不断地被小屋小舍吞没。古老的英格兰在这里已所剩无几,一切都是那么的新潮和丑陋。他们驱车穿过主要的购物街,自开出伦敦城以后,他们一路上见到的店名都千篇一律。
“为什么?”
“这很清楚,它太丑陋了。”他迷惑地注视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住在这里。”她耸了耸肩膀。“你连他们也厌恶吗?”爱拉颇为生气,她心里想,许多年以来,不管她遇见谁,对方都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憎恨“这一切”,根本用不着解释。问她是不是恨他们(这里当然是指普通百姓),也实在太离谱了。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以挑衅的口吻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子。我憎恨他们所容忍的一切。那本来应该一概清除掉的——一点也不剩。”她用手做了个扫除的姿势,好像要把那黑沉沉的伦敦,那千百个污秽的城镇,英格兰境内那不计其数渺小的生灵,全都扫荡到一边去。
“但你也拿它没办法,这你是知道的。”他微笑着坚持说,“事情还是老样子——连锁店,电视天线,正人君子,这一切只会越来越多。你所指的就是这些东西,是不是?”
“不错。但你却全盘接受它。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呢?”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现在的情况比起以前毕竟好多了。”
“好多了!”她情不自禁地呼叫起来,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她心里清楚,这话是冲着自己心中的幻想而说的,这幻想是她住医院时产生的,它具有某种邪恶的、非人格的破坏力,对生活的根基产生影响,并以战争、残忍和暴力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它与他们所争论的毫无干系。“你说‘好多了’,”她说,“是不是指没有人失业,没有人挨饿?”
“你问得真怪。不错,那正是我的意思。”他说话的口气足以使他们拉开距离——他出身于工人家庭,她却不是。而且,他则连祖先也是工人。她于是沉默了下来,直到他坚持说:“情况好多了,好得多得多了。你怎么视而不见呢?我记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并非因为觉得自己比她更了解情况而“吓唬”她,而是因为他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她于是把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我简直无法理解一个人目睹了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一切后仍然会不厌恶它。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很宁静,很安全,很温良,但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充满着仇恨和妒忌,到处是孤独寂寞的人。”
“确实是这样子,到处都是。任何地方只要达到了一定的生活水准,就都会变成这样子。”
“生活水准的提高并不能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但总比某种恐慌好一些。”
“你是说真正的贫困吧。当然,你也知道,我并没有从那方面思考问题。”
这时,他迅速瞟了她一眼,对她的固执颇感惊奇——爱拉觉得,这是出于敬意。在那一瞟中,并不存在某个男人以潜在的性关系的标准来估量一个女子的意思。她于是感到更轻松自在了。
“这么说,你是想让一台大型推土机从地上碾过,碾过整个英国吧?”
“是的。”
“就留下几座教堂,古建筑和一两个小村庄?”“是的。”“然后你再让大家住进那一座座无不体现建筑师的梦想的新建城市里去,让人人都喜欢它,为它添砖加瓦?”“是的。”“也许你还想让英国成为一片乐土,人人喝啤酒,做游戏,女孩子们一个个穿长长的土布裙子吧?”
她生气地回答:“当然不是!我讨厌威廉·莫里斯(23)那一套东西。你这会儿变得不诚实了。看看你自己吧——我相信,你一生最主要的精力都花在为摆脱自己的阶级地位而作的努力上。你现在的生活方式与你父母的生活方式已根本不存在任何联系。对他们来说,你已成了陌生人。你无疑已一分为二。这也正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所憎恨的就在这里,我厌恶这一切。我憎恨一个国家如此被分裂——战争以前,当我还跟那些女人在一起生活时,这道理我还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