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2/60页)
“你全都安排妥当了,”她说,“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连毯子也带上了。我想你每次下午出游,车子里一定都备着一条毯子。”
“当然,再没有比草地上铺一块暖烘烘的毯子更妙不可言的了。”
她听后笑了起来。后来,她还胆战心惊地想过:我估计他还带别的女人去过那片草地,他也许早就玩上这一套了。
然而,当时她却感到异常的幸福。城市的喧嚣已远在背后,草地和阳光散发出宜人的气息。她这时注意到他脸上露出半含讥刺的微笑,于是摆出自卫的架势坐了起来。他特意以嘲讽的口吻问起她的丈夫。昨天晚上她已把有关的事实告诉过他,这时也就不妨把他想知道的事简略地说了出来。然后她又简单地对他谈了自己的孩子。但她把话说得很匆促,因为她对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感到内疚。迈克尔本来应该和她一起来这里享受郊游的乐趣和温暖的阳光的。
她记得保罗也谈了他的妻子的情况。他说了好一会儿才使她弄清楚其中的瓜葛。他还说他有两个孩子。她感到很吃惊,但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信心。他谈论他的妻子时所用的口吻是急促的,简直称得上恼恨,这说明他并不爱她。她在这里用上了“爱”这个字眼,但用得幼稚可笑,与她平时对人际关系的分析不相协调。既然他能那么漫不经心地谈论他的妻子,她甚至以为他一定已经跟她离了婚。
他跟她做了爱。爱拉心里想,他是对的,时机正合适,这里太美了。她满脑子想着自己的丈夫,因此也就不觉得紧张,而且还很快放开了自己,对他产生了信任感。他俩的肉体相互理解。(其实,“我们的肉体相互理解”这样的话是她后来才说的,当时她脑子里想的是:“我们相互理解。”)她曾睁开眼睛看过他的脸,那表情很难看,简直有点丑陋。她闭上眼睛不去看它,让自己陶醉在做爱的快乐之中。后来,她看见他的脸歪向一边,那表情依然很难看。她本能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他的手压住她的腹部,使她无法动弹。他半开玩笑说:“你太瘦了。”她笑了起来,并没有为此而难过,因为他的手抚摸她的肉体的方式告诉她:他喜欢她现在这样子。她也喜欢赤身裸体的自己。她的躯体是纤弱的,肩膀和膝盖的线条历历分明,但她的胸部和腹部白白净净,一双小巧的脚则又白又嫩。她曾多次希望过自己能换个模样,希望自己能长得更高大,更丰满,更圆润,更“像个女人”,但他触摸她的躯体的方式使她完全打消了这念头。她感到很快活。他的手在她柔软的腹部轻轻地触摸了许多时候,然后突然松开,并开始穿衣服。她感到自己已被抛弃,也开始穿衣服。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几乎哭出来,她的躯体似乎又显得太瘦太小了。他问:“你已多久没有跟男人睡觉了?”
她感到困惑,心里想:他指的是乔治吧?但乔治不能算数,她并不爱他,她也讨厌乔治碰她。“我不知道。”她回答,一边说着话,一边领悟到他的意思是说她跟他睡觉是出于性饥渴。她的脸涨红了,很快站了起来,走出毯子,把脸扭过一边,然后以连她自己也觉得十分难听的口吻说:“从上周开始。当时我在聚会中看中了一个男人,便带他一起回了家。”她回忆起战争年代那些在军用流动餐馆里服务的女孩子,想用她们的语言来回答他。她找到了合适的用语,说:“他是一片好肉。”说完,她便钻进车子,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把毯子往后座一丢,赶紧上了车,发动车子,一会儿往前开,一会儿往后开,以便把它倒转身,面对草地的出口。
“这么说你经常这样干?”他问。他的声音显得很冷静,很超然。她心里想,刚才他还从一个男人自身的角度提出问题,这会说话的口气却完全像个“公事公办的人”了。她这时真想赶快结束这次出游到家里大哭一场。此番做爱已跟记忆中与她丈夫的做爱联系在一起。在乔治跟前,她总是畏缩自己的身子,现在她已在精神上朝着这个新的男人畏缩自己了。
“这么说你经常这样干?”他又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哦,我懂了。”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他就是个疯子。当时,她觉得他确实有点儿疯样,他的脸已因怀疑而紧紧绷起。他此刻已完全不是个“公事公办的人”,而是一个仇恨她的人。现在她已非常反感他,恼怒地笑着说:“你简直愚蠢透顶了。”
他们一路上没有再说话,直到进入大街,加入缓缓回城的车流中。这时,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友好,主动想跟她和解:“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自己的爱情生活也根本谈不上很检点。”
“我希望你已从我身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消遣。”
他一脸的迷惑。她觉得他很愚蠢,竟然不理解她的意思。她看出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她于是不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蓄意打了一顿,那棍棒一记记都落在她的心口上。她似乎因痛苦而喘息起来。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她宁死也不愿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她朝他转过身去,眼望着正逐渐变得阴暗而寒冷的乡野,开始自顾自说话。她这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心里充满恶意,摆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一边跟他大谈杂志社和帕特里西娅·勃伦特的事,一边因他把她编造的话信以为真而藐视他。她一个劲地说着,他则一言不发,当他们来到朱丽娅的房子外面时,她迅速下了车,还没等他跟过来,她已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她摸索着钥匙想把门锁打开,这时他来到了她的身后,说:“你的朋友朱丽娅今晚会照顾好你的儿子上床睡觉吧?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看看戏。哦,是看电影,今天是星期天了。”她喘着气,装出吃惊的样子断然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想必你也不想再见到我吧?”
他从背后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为什么不想呢?你喜欢我,装做不喜欢是没有必要的。”爱拉对此无言以对,她一时语塞了。此刻,她无意于回忆刚才在草地上和他在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时光。她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为什么?”
她愤怒地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把钥匙插入门锁转了转,说:“我已好久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觉了。两年前有过一次交往,那一次过得很开心……”她见他往后退了一步,心里便觉喜滋滋的,因为她在伤害他,因为她在说谎。其实,那一次过得并不开心。随后她又如实相告,以最严厉的口吻谴责他。她说:“他是个美国人,他从来没让我感到不愉快过,一次也没有。但他根本就不善于做床上的事。我相信,这也正是你常挂在嘴上的说法,是不是?但他并不轻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