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5/60页)
她把孩子送到托儿所以后去了杂志社,觉得一股寒流侵入她的骨髓,侵入她的脊梁。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然而,天气却很暖和。由于陶醉在幸福中,她已有好几天没有跟帕特里西娅联系。如今她觉得这个比她年长的女人更亲近了。帕特里西娅十一年前结了婚,后来丈夫离开了她,娶了个更年轻的女人。她对待男人的态度既大度又和善,常常妙语连珠,一副玩世不恭的派头。这与爱拉大不一样,爱拉不善于那一套。帕特里西娅五十多岁,一个人生活,有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爱拉知道,她是个很勇敢的女人,但她不想跟她来往得过于亲密。跟她打成一片即使只限于同情,也意味着她得舍弃许多潜在的东西。至少她有这个感觉。今天,帕特里西娅对一个正准备跟自己的妻子离婚的男同事说了些风凉话,爱拉对她大喊大叫。后来,当她回到室内时,她向帕特里西娅道了歉,因为后者受了她的伤害。跟年长的女人在一起,爱拉总觉得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她关心帕特里西娅远不如对方对她的关怀。她知道,对于帕特里西娅来说,她是某种象征,也许是她自己的青春的象征。(但爱拉并不这样想,因为这种想法是危险的。)但这会儿她却特意留下来跟帕特里西娅交谈,说笑。令人沮丧的是,她发现她的雇主眼里噙着泪水。她清楚地看见了一个性情直率、和蔼、机智的中年女性,身上穿着时装杂志上登过广告的衣服,可看上去就像穿着一套制服。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已有些灰白。她的眼睛——工作时是严肃的,对爱拉是温和的。当她跟帕特里西娅在一起时,一位发表过她的一篇短篇小说的某杂志编辑给她打来了一个电话。他问她是否有空出去吃顿饭。她说她有空,边说边在脑子里琢磨“有空”这个词。在过去的十天中,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空;如今也没有空,只是孑然一身,已摆脱了某个人对她的控制——保罗的。这位编辑曾经想跟她睡觉,但她拒绝了他。现在她想,她很可能会答应跟他睡。为什么不呢?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位编辑很聪明,很有魅力,但一想到他要碰她的身子便使她感到厌恶。他对女人没有一丁点儿天生的温情和爱怜,而这却是她能从保罗身上感受到的。如今这恰好成了她愿意与这个人睡的理由:她再也不能让一个讨她喜欢的男人碰她。但保罗似乎并不在乎别人如何如何:他拿“她从聚会中带回家的男人”开玩笑,似乎他还有点喜欢她那样做。哦,太好了,太妙了——如果那正是他所希望的话,她也用不着太在意了。她于是着意打扮了一番,怀着蔑视整个世界的心情出去吃午饭了。
午饭价格不菲——反正都这么回事。她喜欢美食。他谈笑风生,她喜欢他的谈吐。一谈起文化上的事,她便像往常一样显得轻松自在。她边谈边观察他,心里想,要让她跟他做爱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不可思议呢?她喜欢他,是不是?喜欢他又怎么样?这算得上爱情吗?爱情只是一种妄想,是妇女杂志上编造的神话。对于一个连你是否还跟别的男人睡觉都不在乎的人,你根本就不能对他用“爱情”一词。“如果我想跟这个男人睡觉,我最好对此有所表示。”但她不知道如何表示才好。她已多次拒绝过他,他也就见怪不怪了。吃完中饭,他们来到人行道上,爱拉突然感到一阵轻松:真是胡思乱想,她当然不会跟他睡觉,现在她想回到杂志社去,事情也就结束了。但这时她看见前面台阶上有两个妓女,这使她想起早上跟保罗在一起的情景。那位编辑说:“爱拉,我真希望……”她笑着打断他的话头,说道:“那就把我带回家吧。到你那里去,别去我那儿。”除了保罗,她不能再容忍别的男人上她睡的床。这个男子已结过婚,他把她带到他的单人宿舍。他的家在乡下,他特意把他的妻子和孩子留在那边,这单人宿舍正好供他从事这方面的历险。她赤身裸体躺在这个男人身边,心里一直在想保罗。“他肯定疯了。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疯子打交道呢?当我跟他在一起时,我怎么会想到我会跟另一个男人睡觉呢?他不可能把那话当真的。”心里一边这样想,一边尽可能让这位知识界的同道感到快活。他遇到了障碍,爱拉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确不喜欢他。尽管他一再责备自己,但过错在她身上。她觉得没有必要让他感到难堪,跟一个自己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睡觉是一种罪过。心里这么一想,她也就安下心来,准备取悦于他了……完事以后,她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只觉得自己很软弱,一点也不快活,浑身颤抖着真想大哭一场。实际上,她依然思念着保罗。第二天,他打来了电话,说他当晚仍不能来。此时爱拉又是那么迫切需要他,因此对这些也就一点都不计较了。当然,他还得上班,还得回家看望自己的孩子。
第三天晚上,他们见面时都心存戒备。但几分钟后这道防线就彻底崩溃了,他们又挨到了一起。记得那天晚上他还说了一句:“事情真够怪的,但又千真万确:当你爱上一个女人时,那跟另一个女人睡觉就毫无意义了。”当时她没有留心听——她担心他会说出令她不愉快的话,于是,身上某种机械性的功能开始发挥作用,使她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但第二天她又听见了这句话,这时她便很快回想起来,并认真地听下去。这么说来,那两个晚上他搭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有过与她相同的经历。她对他重新充满了信心,充满了信任。他开始询问她这两个晚上做了些什么。她说她跟一位曾经发表过她的一篇小说的编辑吃了一顿饭。“我读过你的一篇小说。写得确实很好。”他说这话显得有点痛苦,好像他宁可那篇小说写得不好。“为什么不应该写得好呢?”她问。“我想那位叫乔治的是你的丈夫吧?”“部分是,不全是。”“这位编辑呢?”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过和你相同的经历。”然后她心里想,假如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都能使他感到恼火,那我如今真的跟那个男人睡过觉了,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尽管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尽管事情本来微不足道,但它毕竟是另外一回事。
爱拉觉得,他们的“相处”(她从来不用“相好”这样的说法)那时才真正开始——他们都尝试了别的异性,发现他们各自从对方身上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具有排他性的情感体验。尽管她没有把这样的事看得太认真,但这也是她惟一一次对他的不忠。但她已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过,因为这事后来成了他指责她的把柄。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过来,当他不能来时,她知道那也并非因为他不想要她。由于工作或孩子的关系,他可能来得晚些。他帮她处理那些来自“布朗太太”的信,只要能和他一道为这些人做点事,她便感到一种莫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