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6/60页)

她一点也没有想过他的妻子,至少一开始没有。

最初她惟一担心的是迈克尔。小男孩曾经爱过他自己的父亲;但他如今已再婚,生活在美国。对于孩子来说,把感情从一个成年男子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也是很自然的。然而,当迈克尔用胳膊去搂他,或者迎着他跑过去时,保罗总显得很不自在。爱拉注意到,他的这种不自在出于本能,笑得也不自然,他的脑子同时还在转悠(那是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大脑在转悠,考虑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处理好这种局面。)他总是把迈克尔的手轻轻放下来,温和地跟他交谈,好像他是个大人。迈克尔作出了反应。看见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得不到成年男子的爱,一举一动像个大人那样一本正经,回答着种种严肃的问题,爱拉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在孩子身上,那种自发的情感被割裂了。在行动和言语中,他对她仍保持着温馨而敏感的天性,对保罗,他却变得很有责任心,很冷静,很善于思考。有时,爱拉会感到些许的恐慌:我害了迈克尔,他正受到我的伤害。他从此再也不会对一个成年男子作出自然而温馨的反应了。但过后她又会想:我不相信事情真的会变成这样子。我感到幸福对他肯定有益;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肯定对他有益。爱拉于是不再老是为此而发愁;她的天性不让她老是发愁。她让自己进入保罗对她的爱中去,别的什么也不去想。每当她从局外人的角度,以别人看待他们的方式来看待这种关系时,她总感到心惊胆战,满腹狐疑。她于是干脆不去想。她活一天算一天,并不去考虑将来的事。

五年。

如果我有心要写出这部小说,它的主题一开始还是先不作交待,等以后再慢慢揭示吧。那就是第三者——保罗的妻子的主题。一开始她并没有想到她;后来则刻意不去想她。那一阵子,她对待这个陌生女子的态度是颇为鄙夷的:她从她那里夺走了保罗,感到既得意又快活。当爱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情感时,她感到很震惊,很惭愧,不得不马上把它掩饰起来。然而,这第三者的影子在逐渐扩大,使爱拉不能不去想。对于这位未曾谋面、而保罗又得回去相见(他经常回去)的女人,她开始想得很多了,如今不再是得意,而是妒忌。是的,她妒忌她。在她心目中,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沉着冷静、无妒无忌、无欲无求、自得其乐、内心充满幸福的女性形象,这个人只要有人向她索取,便随时准备把幸福赐与他人。爱拉忽然想到(晚些时候,大约三年以后),这样一个形象是很不平常的,它与保罗所言及的那位妻子没有任何的联系。那么,这个形象到底从哪里来的呢?爱拉后来慢慢地弄明白了:这是她自己所向往的形象,这个虚构人物是她自身的影子,它离她十分遥远。这会儿她懂得了,并且为之大感惶恐:她在完全依赖着保罗。她的每根神经都跟他连接在一起,而且无法想像没有他,自己如何生活。一想到失去保罗,她便感到不寒而栗,因此,她只好不去想这件事。她开始意识到,她之所以紧紧抓住这另一个女人——即第三者的形象,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保护。

第二个主题是第一个主题的一部分,尽管这一主题直到故事结束才见分晓——那就是保罗的妒忌。这妒忌在不断升级,跟他逐步的退却联系在一起。他半开玩笑、半严肃地指责她跟别的男人睡觉。在一家咖啡馆,他还指责她跟一个男子眉目传情,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注意过那个人。一开始,他嘲笑她;后来,她开始感到怨恨,但总是克制住,因为这是一种危险的情绪。随着她逐渐加深了对那位她所创造的沉着冷静的女子的理解,她开始对保罗的妒忌感到不解,并慢慢地思索起其中的含义——并非由于内心的痛苦,而是为了理解它。她感到,保罗的影子,即他想象中的第三者,是一个怨恨自我、放荡不羁、无情无义的浪荡公子。但在她面前,他常常以自嘲自讽的姿态表现这一角色,因此,当他们在一起时,即当这影子般的人格处在严肃的关系中时,它所体现的浪荡公子的形象便不见了,被排挤到一边了,它躲到了人性舞台的背后,暂时闲置起来,等待重返舞台的时机。爱拉如今跟她的影子——即那位聪慧的、沉着而冷静的女子在一起,终于看清了这位强行怨恨自我的女性玩弄者的另一面。这两个不和谐的影子与爱拉和保罗并肩而行,保持一致的步调。有一阵子(即这部小说达到高潮,行将结束时),爱拉心里想:“保罗的影子差不多就是音乐喜剧中的浪荡公子,这种人到处都有,只是我不一定注意到罢了。如此看来,跟我在一起时,保罗表现的是他的‘积极的’自我(按朱丽娅的说法),在我面前,他于是成了个好人。但我也有一个好女人作为我的影子,它是成熟的、坚强的、无欲无求的。那也就是说,与他在一起时,我表现的是我的‘消极的’自我。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我的这种感觉是对现实的一大嘲讽。实际上,在我们的交往中,他显得比我好,那始终伴随着我们的不可见的影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是次要的情节。她写的小说。他问她在写什么,她告诉了他。她本不愿意说,因为一提及她的写作,他的声音便充满了不信任。她说:“这是一本描写自杀的小说。”

“你对自杀懂得什么呢?”

“什么也不懂,我只是想写。”(她曾在朱丽娅面前拿简·奥斯丁开过玩笑,据说这位作家一见有人走进她的房间,就把自己的小说藏进肮脏的纸堆里。她还引用过司汤达的名言:一个女人不到五十岁就想从事写作,便必须为自己取个假名。)

而在此后的几天里,他跟她谈起了他的父母,他们就是自杀而死的。她过了很久才领悟到:他之所以要把这些话告诉她,是因为他觉得她太幼稚无知,不可能写好自杀者。(她甚至还赞同他的说法。)他在指导她。她于是开始向他隐瞒自己的工作。她说她并不关心“是否成为一名作家,只是想写出这部小说,看看以后会发生点什么事”。这话似乎无法使他信服,不久他便开始埋怨她为了给小说搜集题材在利用他的专业知识。

还有有关朱丽娅的情节。保罗不喜欢爱拉与朱丽娅的关系,他把这一关系看做是反对他的一种联盟,并利用他的医学知识取笑这一关系具有同性恋的倾向。爱拉听后反驳他:照他的说法,他跟别的男子的友谊岂不都属于同性恋了?但他还是说她没有幽默感。一开始,爱拉为了保罗本能地牺牲了朱丽娅,但后来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对保罗感到不满。这两个女人间的谈话显得很世故,富有远见卓识,言辞间确实含有批评男人的意思。然而,爱拉并不觉得这样做是对保罗的不忠,因为这种谈话有着不同的背景。那种世故的远见与她对保罗的情感没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