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4/60页)

一九四六年十月九日

昨天晚上下班后,我回到那间可怕的旅舍里。麦克斯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坐在长沙发上。他走了过来,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双臂抱住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他说:“安娜,我们间总是无话可说,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同一种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同一种人?”他问,口气中自动流露出讥诮的意味——拖着长音,听起来既克制自尊,又略带嘲讽。我感到一阵寒战,心里想,也许这话并没有什么深意,但一想到未来便使我不寒而栗。我说:“同一种人,这话肯定有意思。”他于是说:“上床吧。”在床上,他把手搁在我的乳房上,我对性感到一阵厌恶,说:“我们相互不合适,从来就不合适,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于是就睡下了。凌晨时,隔壁房间里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在做爱。那家旅馆的墙壁很薄,我们听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声音使我听了很不愉快;我从来没有如此不愉快过。这时,麦克斯醒了过来,说:“怎么啦?”我说:“你看,幸福是可能的,我们本应该把它把握住。”当时天很热。太阳升起来了,隔壁房里的两口子正在高声大笑。一抹粉红色的温暖的阳光落在墙壁上。麦克斯躺在我的身边,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显得很不高兴。鸟在啼叫,声音很响,但不一会太阳变得太热了,鸟声随即停了下来。突然停了下来。它们刚才还叽叽喳喳地叫得很欢,转眼间便一声不响了。那两口子又说又笑,然后,他们的孩子醒了过来,开始啼哭。麦克斯说:“也许我们应该有个孩子。”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了一个孩子就能把我们凑合到一起了?”我气呼呼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的伤感传染了我。他看上去显得很固执,重复地说:“我们应该有个孩子。”然后我突然想,为什么不要一个呢?再过几个月我们仍不会离开这殖民地。我们没有钱。那就让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一天天活下去,总觉得将来某一天会出现什么奇迹。让我们现在就使事情有所变化吧……我于是朝他转过身去,我们做了爱。正是那天上午怀上了简纳特。一周以后,我们在登记处办了结婚手续。一年以后,我们分了手。这个男人从此再也没有碰过我,再没有接近过我。但简纳特还是降生了……我觉得我应该咨询一下心理医生。

一九五年一月十日

今天去见了马克斯太太。寒暄过后,她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某件事应该触动我的,但到头来我却无动于衷。”她等待着我的下文,我于是接着说:“比如说,我朋友摩莉的儿子——上星期曾决定自觉地抵制服兵役,现在却又觉得不抵制也一样。我也属于这种情况。”“怎么会呢?”“我观察过别人——他们决定做这个做那个,但事情就像跳什么舞——他们同样可以充满信心地去做完全相反的某件事。”她犹豫了一会,然后问:“你写过一本小说?”“是的。”“你打算再写一本吗?”“不,我再也不写了。”她点了点头。我懂得她点头的含义,我说:“我到这里来并非因为我作为一个作家才智枯竭了。”她又点了点头,我说:“只要我们的情况好起来……”我犹豫了一会,表情显得既尴尬又富有挑衅。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挑衅性时,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就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了。”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问:“那你为什么不再写一本小说呢?”“因为我已不再相信文学这种东西了。”“如此说来你真的不相信文学了?”这次谈话有两个词特别引起我的深思:“不是”和“是”。

一九五年一月十四日

我做了许多梦。有一回梦见自己在音乐会的大厅里。听众穿着晚礼服,一个个像玩偶。一架很大的钢琴。我自己荒唐地穿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绸衣,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像玛丽皇后那样坐在钢琴边。我什么曲子也不会弹奏。观众等待着。这梦栩栩如生,就像戏剧中的一个场景或一幅古画。我把这个梦告诉马克斯太太,她问:“你梦见了什么?”我回答:“梦见缺乏感情。”她机警地笑了笑,那微笑对我来说就像乐队指挥手中的金属棒。我又进入梦境:战争年代的中部非洲。一个价格便宜的舞厅。人人都喝醉了,舞跳到后来便发生了性关系。我等在舞厅的一角。一个性情温和、玩偶般的男子靠近我。我认出他就是麦克斯,(他文质彬彬很像黑色笔记中的维利。)我像一个玩偶倒在他的怀里,浑身发冷,动弹不得。梦中再次出现稀奇古怪的场面,就像一幅漫画。马克斯太太问:“这回又梦见了什么?”“一样,还是缺乏感情。跟麦克斯在一起我没有性欲。”“这么说你是因没有性欲才感惶恐的?”“不是,他是惟一使我感到没有性欲的男人。”她点了点头。我突然开始担忧:“以后会不会再次出现缺乏性欲的情况呢?”

一九五年一月十九日

今天上午,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墙壁,传来一婴儿的啼哭声,这使我回想起在非洲住店时的情景:那天上午一大早婴儿的啼哭声就把我们吵醒了,然后好像给那婴儿喂了奶,当他的父母做爱时,他开始咯咯地笑,快活地欢闹着。简纳特在地板上玩她的积木。昨天晚上,迈克尔要我跟他一起驱车外出,我说不行,因为摩莉打算外出,我不能丢下简纳特不管。他讽刺说:“噢,不错,母亲对孩子的关怀从来都是优先于情人的。”由于他的冷嘲热讽,我便对他很反感。今天上午,我的心情又是那样的懊丧——隔壁婴儿在哭,我对迈克尔充满敌意。(记得我对麦克斯也是这种态度。)然后突然产生一个幻觉——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在伦敦,又好像在非洲,在那幢有婴儿的啼哭声从隔壁传来的大楼里。简纳特从地板上抬起头来,说:“来玩吧,妈咪。”我的身子动不了。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离开椅子,在小女孩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我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但我感觉不到这一点。她又说:“玩吧,妈咪。”我拿积木搭了一间房子,动作像个机器人。每个动作都像在表演。我能看见自己坐在地板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正跟自己的小女儿玩积木的情景。就像电影中的一个镜头,或者是一幅照片。我把这一切告诉马克斯太太,她说:“是吗?”我说:“就像做梦一样,只是突然间又回到了现实。”她等待着,我又说:“这是因为我对迈克尔怀着敌意——这使一切都变麻木了。”“你跟他睡觉吗?”“是的。”她等待着,我笑了:“性欲倒不是没有。”她点了点头。这点头是等待的表示。我不知道她想要我说什么。她提示说:“你的小女儿要你过去跟她玩?”我不理解她的意思。她又说:“去玩吧,过去玩吧。但你却不会玩。”我懂她的意思了,变得很生气。最近几天,我一次次被她十分巧妙地引到同一个话题上来,每次我都很生气。我发火时总好像有意要隐瞒什么事实。我说:“不,那个梦与文学无关。不是那么回事。”我有意开了个玩笑,“谁会做那样的梦呢?你还是我?”我的玩笑没有引她发笑:“亲爱的,你写了那本书,你是文学家。”她说“文学家”时脸上露出和蔼、通达而崇敬的微笑。“马克斯太太,请你相信我,我一点也不在乎从此以后再不写一个字。”“你不在乎,”她说,听口气好像已从“不在乎”一语中听到了我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缺乏感情”。“是的,”我坚持说,“我不在乎。”“亲爱的,我如今成了心理医生,就因为我曾经相信自己是个艺术家。我给许多文学艺术家治过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坐过,就因为他们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再不能创造什么东西。”“但我不是那种人。”“描述一下你自己吧。”“怎样描述?”“就当你描述别人那样描述你自己。”“安娜·沃尔夫是个身材瘦小,皮肤稍黑,下巴尖尖的女人,对什么事都很挑剔,处处心存戒备。今年三十三岁。她曾经嫁过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为时一年,生了个女儿。她是个共产党员。”她笑了。我说:“说得不好吗?”“再来一遍:首先,安娜·沃尔夫写过一本深得批评家好评的小说,正因为写得好,如今她实际上仍能靠它挣来的钱生活。”我心里充满了敌意:“很好。安娜·沃尔夫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一个心理医生。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不能深切地感觉任何东西。她已经僵住了。她有许多朋友和熟人。人们都喜欢见到她。但她在这世上只关心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女儿简纳特。”“她为什么会僵住呢?”“她害怕。”“害怕什么?”“害怕死亡。”马克斯太太点点头,我然后打乱了她的程序说:“不,不是我自己的死亡。在我能记事起,我总觉得世上所发生的最关键的事件就是死亡与毁灭。在我看来,它比生存强大得多。”“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共产党人?”“他们至少相信点什么。”“你自己是共产党的一员,为什么要说‘他们’?”“如果我能说‘我们’,而且真的有那个意思,那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这么说你并不真正关心你的同志们?”“我跟每个人都很容易相处,不知你是不是指这个意思?”“不,我不是说每个人。”“我已经告诉你,我真正关心的、惟一关心的是我的女儿。这是自私的行为。”“你不关心你的朋友摩莉吗?”“我很喜欢她。”“你不关心你的男人迈克尔?”“如果他明天抛弃了我,我又得过多久才能回忆起他——觉得自己喜欢跟他睡觉呢?”“你认识他多久了?——三个星期?他为什么会抛弃你?”我无法回答。事实上,我很诧异自己所说的一切。我们的时间到了,我向她告别。我出门时她说:“亲爱的,你必须记住,文学家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你为什么发笑?”“文学是神圣的,是C大调中宏亮的和音——你不觉得很滑稽吗?”“亲爱的,与往常一样,后天我们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