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Ⅱ(第5/9页)

安娜终于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你来我这里是想让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但你预先就知道我可能会怎么回答你,因为你太了解我了。你在预先知道我会怎样回答的情况下仍来找我——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她然后又心不由衷地轻声补充了一句:“那正是我感到害怕的原因。”她是在恳求他。汤姆迅速地看了安娜一眼,显然承认她的害怕是有道理的。

他固执地说:“你是想对我说,再过一个月时间,我又会有不同的想法了。假如我不这样想呢?告诉我吧,安娜——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活着?”此刻他的身子正因得意忘形的暗笑而颤抖着,他把脸转了过来。

“我们是当今的斯多噶派,”安娜说,“我们这一类人都是。”

“你把我也算在你们这一类人当中吗?谢谢你,安娜。”

“也许你的问题在于:你有太多的选择余地。”看他肩膀的姿势她知道他在听,她于是继续往下说。“通过你父亲,你可以游历许多不同的国家,差不多能得到任何工作。你母亲和我也能帮你在剧院或出版社找到十来个不同的工作。你甚至还可以愉快地再过上五六年时间,什么事情也不做——你母亲或者我会养活你,即便你父亲不愿意也不要紧。”

“一百个工作可做,但最终只能从事一个工作。”他固执地说,“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这么多的机会。我也许不是个斯多噶派,安娜——你见过莱奇·盖茨吗?”

“你是说那位牛奶工的儿子?没有,但你母亲跟我说起过。”

“她肯定跟你说起过。我好像还亲耳听见她对你说过。问题的关键是,我相信她当时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他获得了奖学金,如果他考试考糟了,他就得跟他父亲一起送一辈子牛奶。如果他考好了,他就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我们一样成为中产阶级。他没有一百个机会,他只有一个机会。但他确实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不患意志麻痹症。”

“你妒忌莱奇·盖茨的不利条件,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吗,他是个保守党。他觉得那些对制度不满的人都是轻狂分子。上周我跟他一起去看足球比赛。我希望我就是他。”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但这一次安娜被他的笑声惊得打了个寒战。他继续说下去:“你记得托尼吗?”

“记得。”安娜说,她记得那是他的一个校友,他决定抵制服兵役,这事当时还真让大家吃了一惊。由于他不肯去参军,他只得下煤矿干了两年,这事使他那体面的家庭大为光火。

“三年前他就成了个社会主义者。”

安娜笑了起来,但汤姆接着说:“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记得他抵制服兵役那会儿的情景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气气他的父母。你知道这件事,安娜。”

“是的,是他坚持要这样做,是不是?”

“我非常了解托尼。我知道这差不多——是个玩笑。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但他不愿让他的父母笑话他——这是他亲口说的。”

“反正都一样,”安娜坚持说:“那倒真不容易——两年时间,做那样的活。但他都挺过来了。”

“事情确实不是太妙,安娜,但那正是他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的原因。你认识那班新社会主义者——他们大多是牛津人吧?他们打算办一份杂志,叫《左翼评论》什么的。我碰到过他们。他们呼喊口号,一举一动就像一群……”

“汤姆,那都是蠢事。”

“不,不是蠢事。他们这样做惟一的原因就是现在没有人敢参加共产党,他们这是借题发挥。他们用一些可怕的行话交谈——我曾经听你和母亲嘲笑过那些行话。为什么他们会心安理得地说出这样一些话呢?因为他们都很年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再过五年,我相信托尼就会进国家煤炭部一类的部门任职。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个工党的议员。那时,他一定会发表演说,说左派如何如何,社会主义如何如何——”汤姆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他已经说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时他所从事的工作可能很有益。”安娜说。

“但他现在根本不相信这一点。他现在采取的态度反正就是如此。他有个女友——他打算娶她。她是一个社会学家。她也是他们那一班子中的一员。他们到处跑来跑去,贴标语、呼口号。”

“你好像很羡慕他。”

“别那样护着我,安娜。你总是在保护我。”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想我真的没有。”

“是的,你有那个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只要你跟我母亲说起托尼,你就会说出一些不同的话。如果你见了那个女孩——我几乎能听见你会说什么了。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你对我为什么又不诚实了呢,安娜?”这最后一句他是以一种坚决的口吻冲着她说出的;他的脸随之扭曲了起来,他瞪着安娜,然后迅速背过身去,他似乎需要这种愤怒的注视来给自己增添勇气。他接着又开始审视她的笔记本,他的背脊固执地朝着她,好像存心不让她有机会阻止他看她的笔记。

安娜绝望地坐在那里,强制自己一动也不动;一想起笔记本里记下的那些隐私,她心里就在暗暗叫苦。汤姆则怀着固执的热情一个劲地往下看,她则只能那样枯坐着。她很快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恍惚而疲惫的状态,心里模模糊糊地在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这是他所需要的,又何必计较我自己的感受呢?

过了一些时候,大约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他问:“你为什么要用不同的字体来记事呢?你为什么要把某些话用括弧括起来呢?你这是要强调某种感情比另一种感情更重要吗?你是如何决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呢?”

“我不知道。”

“这不是太妙。你心里有数的。这里有一段文字,是你仍住在我们家里时记下的。‘我站在那里从窗口往下看。下面的街道似乎离我有几英里远。突然,我觉得自己已经从窗口跳下。我看见自己就躺在人行道上。随后我好像就站在人行道上那具尸体旁。我成了两个人。鲜血和脑浆喷溅在地上。我蹲下身子,开始舐那些血和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