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Ⅱ(第6/9页)
他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她沉默着。“当你写到这里,便用括弧把这段文字重重地括起来,然后你又写:‘我去了商店,买了一磅半西红柿,半磅奶酪,一罐樱桃酱,一夸脱茶叶。然后做了一个西红柿色拉,带简纳特去公园散步。’”
“是吗?”
“事情都发生在同一天。你为什么要把第一段,即关于舐鲜血和脑浆的一段用括弧括起来呢?”
“人行道上一旦死了人,自相残杀也罢,自杀也罢,我们都会大惊小怪的。”
“这种事不重要吗?”
“不重要。”
“西红柿和一夸脱茶叶才是重要的东西?”
“正是。”
“疯狂和残忍的意志强不过生存的意志,这结论你是如何得出来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把疯狂和残忍用括弧括起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另外一回事?”他坚持要她回答,安娜只得搜肠刮肚地为他找一个答案。
“那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某一天,我买菜做饭,照料简纳特,上班工作,突然间会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当我把它写下来时,它显得既夸张又可怕。原因就在于我记录了下来。但那天真正发生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一些事。”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呢?这一整本蓝色笔记有的只是一些剪报和关于鲜血和脑浆什么的记录,这后一部分又被你用括弧括了起来,或者说删掉了。除此之外就是关于买西红柿或茶叶什么的记录了。这你自己意识到了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这是因为我很想记录事实真相,但又觉得自己所记的并非事实。”
“也许这正是事实,”他突然说,“也许正是。但你不能容忍它,你因此就把它删掉了。”
“也许是吧。”
“为什么要用四本笔记本?如果你只有一本笔记本,而且没有这么多小标题,括弧和特殊的文字材料,那又会怎么样呢?”
“我已告诉过你:混乱。”
他转身对着她,忧郁地说:“你看上去那么瘦小,看你都写了些什么呀?”
安娜说:“你说起话来跟你母亲很相似:她也是这样批评我的——也是这种口气。”
“别打岔,安娜。你害怕混乱吗?”
安娜感到自己的腹部因恐惧而收缩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她说:“我想,我应该害怕。”
“那你就不诚实了。不过,你毕竟有所寄托,是不是?不错,你有寄托——你瞧不起像我父亲那样把自己限制起来的人。但你自己也限制了自己。原因是一样的。你感到害怕了。你正变得有些不负责任了。”他作出了最后的评判,他那张撅起的嘴巴因满足而笑了起来。安娜意识到这正是他到这里来想说的话。这正是他整个晚上想达到的目标。他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她忽然有所感悟,于是问:“我经常把门打开——你进来看过这些笔记吗?”
“是的,我看过。昨天我就来过这里。我看见你从街上走了过来,我便赶紧走开,以便不让你看见。好了,我已经得出了我的结论:你是个不诚实的人,安娜。你是幸福的,但是……”
“我,幸福?”安娜嘲笑说。
“那就当它是满足吧。是的,你是这样的。你比我母亲——或者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幸福或满足。但是,只要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里充满了谎言。你坐在这里写啊写啊,但没有人能读到它——你太高傲了,这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你甚至不诚实到了不让自己顺其自然——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分裂的。为了保护我,你就说:‘你正处在一个糟糕的阶段’,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说你不处在一个糟糕的阶段,那是因为你不可能处在某个阶段,因为你已特意把自己四分五裂了。如果说一切都是一个大混乱,那倒是个事实。我并不觉得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模式——你只是出于怯懦才去虚构什么模式。我总觉得好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都是嗜食同类的野兽。只要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没有人会去关心别人。人们最多对一个他人或自己的家人是友好的,但这属于自私。自私可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并没有比动物好多少,我们只是假装比它们好。我们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别人。”他这时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俨然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固执而动作迟缓的男孩。然后他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格的笑声,她又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仇恨。
她说:“对你的这番话我提不出反对的意见,真的。”
汤姆把身子向前探了探,说:“我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安娜。”
“你说什么?”她惊愕地说,差一点笑了起来。但他的脸色十分可怕。她停顿了一会,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认真。请告诉我,你以前是凭一种哲学活着的——是不是?”
“我想是吧。”
“那哲学就是你现在所说的共产主义神话。你现在凭什么活着呢?千万别说斯多噶什么的来搪塞我,那样的话毫无意义。”
“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每隔一段时间,也许是一个世纪一次,总会有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出现。信仰之井满溢开来,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就会出现一次巨大的革新运动。这运动对全世界是一个推进,因为它能激发人们的想像力——想像全世界都有可能照章办理。在我们这个世纪,这一现象就出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然后是中国。再以后,那口井干涸了,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残忍和丑恶太强大了。那口井以后还会慢慢地满起来。再以后又会出现一次痛苦的蹒跚。
“蹒跚?”他说。
“是的。”
“一切都不顾,跌跌撞撞地向前推进?”
“是的——因为每一次梦想都会变得更强大。只要人们想像着什么,总有一天他们会达到自己的目标。”
“想像什么?”
“即你所说的——美好啦、友善啦等等,也就是动物状态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