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3/22页)

“没关系。”

“那好。你愿意跟我一起回旅馆吗?”

“听便。”

“我喜欢!”

她再次奉献快乐。她喜欢他,就这么回事。

他们谈起他的工作。他专长脑白质切除术:“我的天,我已经打开过上百人的脑壳了!”

“当你从事这项工作时,你心里不觉得有点不安吗?”

“为什么要不安呢?”

“当你做完一个手术,那结果都是终结性的,难道你不知道,病人从此再也不是原先那个人吗?”

“是那么回事,但大多数病人并不想回到自己原先的状态。”然后,他又以他特有的公正的态度补充说,“但我必须承认,有时候我也想过,我给上百人做了手术,那都是终结性的。”

“俄国人也许根本就不赞成你的做法。”爱拉说。

“不会。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想上那里去一趟的原因,目的是想看看他们如何治疗这种疾病。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脑白质切除手术的?”

“我曾经与一个精神病医生发生过关系。他同时还是个神经病学家,但不是脑外科医生——他告诉我,他从来不赞成脑白质切除术——除非情况很特殊。”

他突然说:“在我告诉你我是这类手术的专家之后,你就不再那么喜欢我了。”

她愣了一会儿,说:“是的。但我有点身不由己。”

他随即笑了起来,说:“我也是身不由己。”接着他又说:“你说你曾发生过关系,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当爱拉用上“关系”一词时,她就一直在想保罗。我曾经发生过关系,这话具有与“轻佻的女人”同样的含义——不管他用的是什么词语,那意思都是一样的。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想,天哪,他把我看成是那样的人了!好吧,就算我是那种人吧,我很高兴自己成了那种人。

西·梅特兰说:“你爱他吗?”

“爱”这一字眼在这以前他们一直没有采用;他没有拿它与自己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她说:“非常。”

“你不想结婚?”

她严肃地说:“每个女人都想结婚。”

他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锐利:“我还不了解你,爱拉,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女性。”

“不错,我想我是那种人。”

他用手搂住她,说:“爱拉,你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我很高兴。但愿这些道理是令人愉快的。”

“是的,是令人愉快的。”

“那就好。”

“你在嘲笑我?”

“有一点点。”

“那好,我并不介意。爱拉,今天我跟别人提起你的名字,他们说你写过一本书,是吗?”

“每个人都写过一本书。”

“如果我告诉我的妻子,我碰见过一位真正的作家,这会使她永记在心的。她对文学艺术这类东西狂热得不得了。”

“也许你最好别告诉她。”

“我可以读一读你的书吗?”

“你并不读书。”

“我能读,”他温和地说,“那书写了些什么?”

“哦……让我想想。写的是人的内心反省和人性的正直和诚实什么的。”

“你不会写得很认真吧?”

“我当然认真。”

“那就好。你想走吗?”

“我得走了——再过四五个钟头,我儿子就要醒过来了。我跟你不一样,我需要睡眠。”

“好吧。我不会忘了你的,爱拉。真不知道娶了你会怎么样。”

“我有个预感:你不会太喜欢这样做的。”

她开始穿衣服;他躺在床上悠闲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并若有所思。

“那么就当我不喜欢你吧。”他伸开手臂笑着说,“我也许是不喜欢的。”

“是的。”

他们恋恋不舍地分手了。

她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悄悄地登上楼梯,以便不惊动朱丽娅。但朱丽娅门里有灯光,她在里面喊了一声:“爱拉?”

“是我。迈克尔好吗?”

“他睡得很香,一点动静都没有。事情怎么样?”

“很有趣。”爱拉审慎地说。

“很有趣?”

爱拉进入她的房间。朱丽娅背垫着枕头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看书。她仔细地打量着爱拉。

爱拉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子。”

“那就好。”

“明天一早我就会感到非常懊丧了。实际上,我现在就已有这种感觉。”

“是因为他要回美国吗?”

“不是。”

“你脸色很不好。这是怎么回事?他床上的功夫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哦……”朱丽娅欲言又止,“要不要来支烟?”

“不要。我想去睡了,免得心里难受。”

“你心里已经很难受了。你为什么要跟一个没有吸引力的男人睡觉呢?”

“我并没有说他没有吸引力。问题是,除了保罗,我跟别的男人睡觉都无济于事。”

“你会恢复过来的。”

“那当然。但要花很长时间。”

“你必须有耐心。”朱丽娅说。

“我会这样做的。”爱拉说。她向朱丽娅道了晚安,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

[蓝色笔记继续。]

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五日

昨天晚上,迈克尔说(我已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安娜,这么说我们这伟大的爱情就要终结了?”他习惯用问句提出自己的意见。本来是他导致了爱情的结束,可他说起话来好像都是我的不是。我笑了笑,以讽刺的口吻说:“但至少我们还总算有过一次伟大的爱情吧?”他然后说:“安娜,你虚构生活中的各种故事,并把它们说给自己听,因此,你弄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这么说我们间并不存在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我的口气很有点咄咄逼人、充满怨诉的意味,但我并非有意要这样做。从他的言语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慌与冷漠,好像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他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你如果说有,那就有;你如果说没有,那就没有吧。”“这么说你心里怎么想无关紧要了?”“我吗?安娜呀,我有什么要紧呢?”(这话显得既尖刻又挖苦人,但同时又充满伤感。)过了一会儿,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一切都是虚伪的。每次争吵过后,我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的躯体正在消融。然后我想:为了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还不得不求助于迈克尔最不喜欢的那个安娜:即那个好挑剔的,善于思考的安娜。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好了,真太好了,既然他说我善于虚构生活中的故事,那就让我尽可能实事求是地把自己每天的生活记录下来吧。明天。等明天一过去,再坐下来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