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8/22页)
爱拉跟她谈起英国人如何布置新房,心里一边在想:在一对已经订婚的男女面前,我显得多余了。我感到孤独而不合时宜。我又失去了安全感。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起身离我而去了。那时我会感到更加孤独的。我到底怎么啦?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步这个女人的后尘,这倒也是事实。
三个人又坐了二十分钟时间。那未婚妻在她的俘虏面前一直显得既活泼又温柔,既淘气又亲切。那未婚夫则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只有他的眼睛背叛他。她——他的俘虏始终在留意他:当他用饥渴的眼神审视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子时(当然,他有必要尽量缩短每次审视的时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眼前这局面爱拉已看得很清楚:当然,她知道,任何人只要对这一对儿观察上五分钟,就会有她那样的印象。他们看来已是多年的情侣。她有钱,而这对他来说又是必要的。她心怀惊悸,不顾一切地爱他。他渴望得到她,但又对这种结合感到恼恨。在脖子上的枷锁加固以前,喂养得好好的牛就已经感到烦躁不安了。再过两年或三年时间,他们就将是布伦夫妇,住在一套陈设豪华的公寓里(钱是由她供给的),有了一个孩子,也许还有一个保姆。她依然是那样温顺,开朗而带点儿忧虑。他则彬彬有礼,脾气温和,但当家庭的责任妨碍他跟情人欢娱时,他有时也会发发脾气。
尽管这桩婚姻的每一个阶段对爱拉来说都是那么一目了然,好像过去就已经出现过,好像一直有人在提醒她,好像由于厌恶这样的结局心里总是有些愤愤然,然而,她依然很担心这一对儿会站起身离开她。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但法国人那令人钦佩的礼节倒也被他们表现得很周全:他显得非常冷淡,但又不失礼貌;她则礼貌中隐含着忧虑。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意思是说,你看,我对你的商业上的朋友应酬得多么得体!就这样,正当需要有人陪伴她用餐时,爱拉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边,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好像被人剥去了一层。突然间,为了保护自己,她竟然想像起保罗会过来坐在她身边刚才布伦先生坐过的那个坐位上。由于她孑然一身,她还想起了刚才那两个男人,也许他们都在惦量她,都在揣摸自己的机会;再过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走过来,那时,她就可以像一个文明人那样跟他们打交道,喝上一两杯饮料,享受这意外的邂逅的欢乐,然后再信心百倍地回到旅馆而无须受保罗的阴魂的骚扰。她所坐的地方背靠一块绿地,头顶上的遮篷挡住了烈日,使她身子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黄灿灿的光辉中。她闭上眼睛,心里想: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也许就能看见保罗了(她突然觉得,如果他不在附近,不打算过来看她,那倒反而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了)。她心里想:当他离我而去,就像对待一只壳被鸟啄开的蜗牛那样抛下我不管时,我仍要说我爱保罗,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本来应该说,我与保罗在一起,从根本上说,依然意味着保持自我,意味着独立与自由。我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根本没有要他娶我。然而,此刻我的人格却依然处在分裂的状态。这么说,这都是弗洛伊德那一套在作怪了。实际上,我一直处在他的庇护之下。我比他那位担惊受怕的妻子好不了多少。我也没有比罗伯特的未婚妻爱丽丝好多少。穆莱尔·唐纳守住保罗的办法是从来不去过问他,尽量抹杀她自己;爱丽丝用钱买下了罗伯特;而我却要用“爱”这个字眼,并且在事实明摆着时,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正这样想着,她的耳边这时传来一个声音,问她这里的坐位是否空着。爱拉睁开眼,看见一个身材矮小、动作利索的法国人正在找坐位。她觉得他看上去讨人喜欢,因此打算继续坐下去。可随即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她感到不舒服,有点头痛,于是起身离座。爱拉心里很清楚:此时她的举动很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中学生。
她拿定了主意,于是穿过巴黎城返回旅馆。她整理好行装,给朱丽娅和帕特里西娅各拍了一个电报,然后就乘车赶往飞机场。飞机上还有个空位,起飞时间是晚上九点,离现在还有三个小时。她在机场旅馆自由自在地吃了一顿饭——又找回了自己。独身的旅行者在这里有权利得到安静。接着她以职业的目光阅读了十来本法国妇女杂志,一边留意可能对帕特里西娅·勃伦特有用的电影脚本和故事。她做这项工作只用了一半的心思;她心里一直在想:要治好这种精神创伤惟一的办法是工作。我要再写一部小说。麻烦的是,写上一部小说时,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再写一部小说。我只是发现自己在写。不错,我必须让自己处在同样的精神状态中——即某种诚心诚意,消极等待的状态中——也就是说,别人怎么看一概不去管它。也许保罗会说:“如果你答应从此不再写一个字,我就一定娶你。”我的天,我还是要写!我要存心买下保罗,就像爱丽丝用钱买下罗伯特·布伦那样。但那将是一个双重的欺骗,因为写作这工作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样做不是创造,而仅仅是一种记录。我的故事已经用无形的墨水写出……当然,我的内心深处也许还隐藏着另一个用无形的墨水写成的故事……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我为自己失去了某部分独立和自由而难过;我的这种“自由”与写小说无关。它表示的是我对一个男子的态度,这态度同时又证明是不可靠的,因为我的人格已被分裂。事实是,与保罗在一起使我感到幸福,对我来说,它比什么都重要。但它最后让我得到了什么呢?孤独,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恐慌。无奈之下我只好从一个令人激动的城市逃出,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给别的男人打电话。我如果乐意那样做,起码有一打男人会感到高兴——至少存在这种可能。
令人可怕的是,我的生活的每个阶段一旦结束,我便又回到世人皆知的陈规旧矩中去:在这种情况下,妇女的情感依然只适合一个已不复存在的社会。我内心深处的情感,我的真正的情感,仍与某个男人联系在一起。不错,是有个男人。但我并没有过着那样的生活,我知道,很少有女人过着那样的生活。因此可以说,我的内心情感是反常的,愚蠢的……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的真实情感是愚蠢的……正如过去所做的那样,我始终只能否定我自己。我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去生活,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别人。我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对男人则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或者干脆为了面包和黄油找一个平庸而合意的男人——但我又不愿这样做,总觉得自己不能那样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