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9/22页)
扩音器正在通报准备起飞的航班。爱拉跟大家一道穿过停机坪,进入飞机。她坐了下来,注意到邻座是位女子,并为此感到欣慰。可要是在五年前,她会感到遗憾的。飞机向前滑行,转过机头,准备冲出跑道飞上天去。机身颤抖着,开始加快速度,然而,就在它准备腾空而起时,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飞机隆隆地吼叫着,一会儿停下不动了。一定是出了什么故障。顾客们紧紧地挤在这个摇摇晃晃的金属容器里,偷偷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心里清楚,他们脸上那副冷静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内心实际上已陷入恐惧之中。他们的眼睛注视着空中小姐,她们那种镇定的表情也显得非常做作。飞机试飞了三次,开足了马力,企图升入空中,但最终都慢了下来,隆隆吼叫着停在跑道上。然后,它滑行着回到候机厅,听说是“发动机里有一个小毛病需要修理”。乘客被请下了飞机,他们鱼贯回到旅馆。机场的职员则表面上彬彬有礼,窝着一肚子火宣布免费供应午餐。爱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感到既厌倦又恼火。乘客们此时都成了哑巴,一个个巴望发动机里的毛病能尽快查出来。为了消磨时间,他们都吃了东西,还要了饮料,一边坐着朝窗外看:机场那边,明晃晃的阳光下,机械师们正围着飞机团团转。
爱拉发现自己已深陷在某种情感之中。她认出这种情感就是孤独。在她和那一群群人之间,好像冷冷地隔着一层,隔着一个情感的真空。她感到了确确实实的寒冷和孤独。她又思念起保罗,这种思念那么强烈,似乎他肯定会从某扇门里走出,来到她的身边。她坚信保罗很快就会跟她在一起,她能感觉到周身的那股寒流正在消融。她竭力截断自己紊乱的思绪,突然感到了恐惧:“如果我再不停止这种狂乱的思念,就将再也找不回自己了。我将从此不可救药。”爱拉终于摆脱了保罗的阴影,觉得那冷冷的气息又弥漫在自己周围,使她顿感冷寂与孤独。她用手翻动着那堆杂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身边坐着一名男子,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医学杂志。爱拉一看就知道这是位美国人:身材不高但很壮实,气色很好,头发剪得极短,像褐色的皮毛那样闪闪发光。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果汁,似乎并不在乎时间被耽误。外面,一大班机械师仍聚集在飞机周围;他和爱拉一道看向窗外,目光偶尔碰在一起。他哈哈大笑着说:“我们整个晚上都得待在这里了。”他又回头看他的医学杂志了。时间已过了十一点,等待在大楼里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他们这班人。突然,下面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吵闹声,人们用法语又喊又叫。原来,那班机械师意见不统一,正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显然是个负责人,正在劝说或埋怨其他人,一边还不断地挥舞手臂,耸起肩膀。其他的人一开始都大声反驳,然后则一个个阴沉着脸。那一班人不久便散开,进入了大楼,丢下那个负责人独自站在飞机底下。那人先是起劲地赌咒发誓,然后便高耸起肩膀,也跟其他人一道回到大楼里去了。美国人和爱拉又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显得很开心,说:“我可顾不了那么多。”这时,扩音器里传来声音,要他们登机。爱拉和他走在一起。她说:“我们也许有必要拒绝登机吧?”他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孩子般的蓝眼睛里漾溢着热情的光辉,说:“我明天上午还有个约会。”显然,这约会很重要,使得他甘愿一冒飞机失事的风险。大多数乘客肯定从楼上看见了机械师修理飞机的那一幕,他们顺从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竭力装出十分镇静的样子。故作镇静的空中小姐也流露出某种不安。在亮堂堂的机舱里,四十来个乘客心存恐惧,但又尽量不把它流露出来。爱拉知道,这里面只有那个美国人例外。此时他正坐在她身边,已开始继续阅读他的医学杂志。对于爱拉来说,当她登上这架飞机时,就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死牢。但她一直在想那个耸了耸肩膀、显得满不在乎的机械师,她也是那样一种态度。当飞机开始晃动时,她想:我这回很可能活不成了,但我感到高兴。
这一发现一开始并不令她诧异。她心里早就清楚:我实在太疲惫,太疲惫,连骨子里都已疲惫透顶,每一根神经都疲惫之至。如果知道自己从此再不必活着受罪,那简直是一种解脱!这真是不可思议!这里的每个人(可能只有那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例外)都担心这架飞机会坠毁,然而,我们全都顺从地走进机舱。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思想呢?爱拉好奇地看了看坐在机舱另一端的三个乘客:他们恐慌得脸都发白了,亮晶晶的汗珠子正从他们的额头一颗颗冒出。飞机加大马力腾空而起。它轰鸣着离开跑道,然后激烈地晃动着,像一个疲惫的老人费劲地升入空中。它飞得很低,缓缓越过屋顶的高度,艰难地往上升。那美国人露齿一笑,说道:“好了,我们成功了。”说完便继续看他的杂志。那个一直僵着身子站着的空姐这时也露出了笑脸,恢复了生机,转身准备更多的食物去了。美国人说:“那个该死的家伙现在要大吃一顿了。”爱拉闭上眼睛。她心里想,我相信我们的飞机会坠毁,或者说,至少有这个可能性。迈克尔怎么办好呢?我一直没有想到他——不错,朱丽娅会照顾好他的。想起迈克尔,她的精神便为之一振,但随即她又想:做母亲的死于空难——这是很不幸的,但不是毁灭性的。这与自杀不一样。这想法多么奇怪啊!——我是说父母给了孩子生命,但有时如果做父母的因为担心自杀会伤害孩子而决定继续活下去,这孩子其实也给了父亲或母亲生命。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就因为不想伤害自己的孩子才决定继续活下去,尽管活不活着对他们已无所谓。(她此时已有点昏昏欲睡。)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卸下自己的责任了。当然,我本来可以拒绝登上这架飞机的——迈克尔永远不会知道机械师修理飞机的那个场面。一切都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肩负着一个令人疲惫的重负,我一直在承担着它。惟一用不着推大石块上山的时刻是跟保罗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噢,够了,对保罗、对爱情、对我自己想得够多了——我们陷入这种情感而不能自拔,不管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这该多么令人厌倦啊……我能感觉到飞机在不停地震颤。她想,过一会儿它就会在飞行中自行粉碎,我将像一片叶子在黑暗中盘旋着坠入大海,我将飘飘扬扬地盘旋着跌入那黑暗的、寒冷的、毁灭一切的大海里去。她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飞机已停下不动,那美国人在推醒她。他们已经着陆了。时间是凌晨一点钟。当一大帮人在终点站下车时,时间已近三点。爱拉感到浑身发麻,又冷又累。那个美国人仍在她的身边,依然那样乐观而生气勃勃,他那张宽大的、红通通的脸健康得泛着红光。他邀请她坐他的出租车:出租车太少,不够大家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