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6/13页)
“不出我所料——这孩子已成了残疾人,但听你说起来倒像是个犯人。”
“不错,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简直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让我回去吧,理查。把门打开。”她站在门边,等待他把它打开。
“事情已糟糕到这等地步,你还在这儿挖苦人。”
“我是在笑话人,这你心里十分清楚,因为我看见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金融巨子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怒气冲冲地在昂贵的地毯上跳舞。请让我出去吧,理查。”
理查很不情愿地走到他的桌子边,按了按电铃,门旋转着开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再等上几个月,在这里为汤姆提供一份工作。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
“你以为他此刻会那么听话接受我的建议吗?你真傻。他和马莉恩正热衷于左翼政治,如今正为那些黑人穷人的不公正待遇而大声疾呼呢。”
“好了好了。这为什么不可以?这是一种时尚。这你不懂吗?你缺乏的是时局观念,理查。你历来如此,知道吗?那不是左翼政治,那只是一种‘时尚’(1)。”
“我早该知道,你会为此高兴的。”
“是的,我现在就很高兴。记住我说过的话吧——如果你处理得当,汤姆会乐意接受这里的某项工作的。也许可以接管你的工作。”
“那我巴不得呢。你们一直把我弄错了,安娜。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工作,我想退休,越早越好,带上琼去过一种宁静的生活,也许还想再生许多孩子。这就是我心里想做的。我其实一点也不适宜与金钱打交道。”
“只是自你接管以后,你的帝国的产业和利润扩大了四倍,马莉恩这么说的。再见,理查。”
“安娜。”
“什么事?”
他迅速绕过来,挡在她和那道半开的门之间。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急不可耐地扭了扭臀部。这一动作与这间陈设豪华的办公室(也可以称作陈列室)那机械般缓缓运作的气氛格格不入,使站在那里等待离去的安娜想起她的另一个不相协调的自我。她看见了她自己:那么瘦小,苍白,楚楚动人,脸上始终挂着一丝睿智而刻薄的微笑。在这种氛围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心乱如麻,既难受又不安。衣冠楚楚的理查扭动臀部那一丑陋的动作与她内心所掩藏着的骚乱正好形成对照,因此,此时要说她对理查的这一举动甚感厌恶是虚伪的。她心里这么告诫自己,感到很疲惫,于是便说:“理查,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处。我们每次见面,结果都是这样。”
理查已觉察到安娜的情绪瞬息间已发生了变化。他站在她的面前,喘着粗气,一双乌黑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他慢慢地、讽刺地笑了。他想提醒我什么呢?安娜疑惑不解。哦,对了,他是在提醒她:那天晚上她本有可能跟他上床的。她没有因此而生气,或表示出轻蔑的意思,她知道自己已经有点不自在了。她说:“理查,请开门吧。”他站在那里,继续以讥嘲的目光看着她,欣赏着。她绕过他来到门边,想把门推开。她看得见自己在徒劳地推门,神情既尴尬又慌乱。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理查回到他的办公桌旁按了电铃。安娜顾自走了出去,经过那位衣着华丽、有可能成为马莉恩的继任者的秘书身边,踏出铺有地毯、装饰着各种艳丽的花草图案的大厅,终于来到肮脏的大街上,这时,她才舒了口气。
她走向最近的地铁站,脑子里什么也不去想,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快崩溃了。交通高峰期刚刚开始,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突然,她感到一阵恐慌,不得不从拥向售票处的人流中退下来——靠住墙壁站在一边,她的手掌和腋窝都湿透了。高峰期出现这种情况最近已有两次。她心里想,我的心情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正在竭力克制它。我好像正在什么东西的表面滑行——但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待在墙脚边,已难以重新挤回到人群里去。在交通高峰期,除了乘地铁,没有别的办法能从这里脱身,回到五六英里以外的她的住所。谁也做不到。人太多了,所有这些人都被可怕的城市交通困住了。只有理查和他的同类例外。如果她此时钻出地铁,请他派车送自己回家,他当然会答应。他而且会感到很高兴。只是安娜肯定自己不会这样做。除了继续往前挤,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安娜向前挤去,随着人流东倒西歪,等待轮到她买票,然后随着缓缓的人流进入扶梯。在月台上,她终于挤进一节车厢,但在此以前已有三辆列车开过。这时,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在明亮的、拥挤的、气味难闻的车厢里,她只要在人们的挤压下挺直身子站住就行了。再过十分钟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真担心自己会晕倒。
她在想,如果有谁身心崩溃了,那将意味着什么呢?一个身心即将崩溃的人什么时候可以说“我正在崩溃”呢?如果我崩溃了,那将是什么样子?她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的眼睑上有一片闪光,感觉到人群的压力,闻到了汗臭味。她觉得那个安娜已萎缩成一个硬邦邦的球体躲在她的胃囊里。安娜,安娜,我是安娜,她不停地重复着。为了简纳特,我无论如何不能生病,不能后退。我明天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消亡跟谁也不相干,只有简纳特例外。我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安娜?——一个对于简纳特来说少不了的人。这太糟了,她想,她的恐惧变得越发强烈了。这个安娜对简纳特没有好处。因此再试探一次吧:我是谁,安娜?这回她不再想到简纳特,她有意把女儿隔开了。这回她看到的是自己那间白色的、狭长的、光线柔和的房间,台架上放着各种颜色的笔记本。她看见自己——那个安娜——坐在那张琴凳上,不停地写啊写的。她在一本笔记上写了一段文字,然后又用线把它划开,或干脆删掉。她看见每页所写的东西都是乱糟糟的,有的不连贯,有的已用括弧括起,有的时断时续——她感到一阵恶心。这时她又看见了汤姆,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她的每一本笔记。
她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发慌,她看见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形形色色的广告都在晃动。乘客们一个个都在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们的脸显得既呆板又专注。她的身边紧挨着一个人,皮肤黄黄的,毛孔大大的,嘴巴歪歪的,还流着口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的脸堆着笑,那神态一半出于惊奇,一半为了讨好。安娜想,刚才我闭着眼睛站着时,他一定在观察我的脸,并凭他的脑子进行揣测。她感到一阵恶心,于是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别处。他那不均匀的呼吸带着异味一阵阵冲击着她的脸颊。还有两站路程才能到家。安娜侧过身子一点点向一旁挤,在列车的晃动中她感到那人在背后推她,他的脸激动得有些令人作呕。他很丑陋。天哪,他们都很丑陋,我们也一样很丑陋,当安娜的身子被他紧紧贴住,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时,她心里这样想。到站了,她挤出火车,别的人则挤进来。那男人跟在她后面也下了火车,乘自动扶梯时就在背后推她,在检票口也站在她的身后。她递上票,赶紧走开,这时他在背后说:“想散散步吗?想散散步吗?”她对他皱起眉头。他则得意洋洋地怪笑着。当她闭着眼睛在地铁上时,他一直想入非非以为自己羞辱了她,精神上已把她给镇住了。她说:“走开。”然后径自继续往前走,出了地铁来到大街上。他仍跟踪着她。安娜受了惊,随后又感到诧异——受惊是因为害怕。诧异又为什么呢?这种事天天发生,这就是都市的生活,对此我可以无动于衷——但对她却有动于衷了,就像半小时以前理查在办公室咄咄逼人地想羞辱她,使她大感震惊一样。一想到那个男人令人作呕地咧着嘴巴笑着跟踪着她,她便想撒腿慌慌张张地跑开。她心里想,如果我见得到或碰得到的并不丑陋,那又会怎么样呢……她的前面有一辆卖水果的手推车,贩卖色彩鲜艳的上等李子、桃子和杏。安娜买了些水果,鼻子闻到一股清香,手触摸到光滑的或毛茸茸的果皮。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一直跟踪着她的那个男人就站在一旁,歪嘴笑着等她。此刻他已影响不了她。她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安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