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8/13页)

她走进厨房,从水龙头上慢慢地灌了一杯水,一边灌一边观看水的流淌和闪光,谛听那清冷的水流声。她灌自来水就像刚才细细咀嚼水果那样——为的是镇静自己,确保自己恢复常态。然而,她脑子里老在转悠:我把事情弄糟了。我觉得这座楼房里的气氛好像已被毒化,好像有一个丑陋的、恶毒的精灵在到处游荡。真是一派胡言,事实是,我此刻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我这样想是在拯救自己。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呢?她又感到恶心和恐惧,就像在地铁所感受到的那样。她想:我得阻止这一切,我必须——其实她连自己应阻止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得到隔壁房里去——她拿定了主意——在那里坐了下来——她并没有停止思索,眼前闪过一口慢慢向上冒水的枯井的影子。对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是干枯的。我是空洞的。我必须有自己的源泉,否则……她打开她那个大房间的门,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下,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女性形体,它周身弥漫着恐怖。安娜厉声问:“你是谁?”随即打开电灯的开关。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那形体变成了人体。“我的天,马莉恩,是你吗?”安娜的声音显得有些恼火。她因自己的错误而困惑,仔细地看着马莉恩,因为在她认识她的所有岁月中,她似乎一直是个令人同情的形象,而不是令人恐怖的形象。与此同时,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内心正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最近她似乎每天都数百次地出现这种心理的变化),她在给自己鼓劲,加强自己,提高警觉。因为她太疲劳了,因为“她的井干枯了”,她得绷紧神经,把那台病危的、缺油的小机器发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台机器在被动地、有效地运行。她想,这台机械已是阻止我走向“崩溃”的惟一障碍了——这一次她终于把这话全说了出来。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不错,它就挡在我与“崩溃”的我之间。

马莉恩说:“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其实我早就来到楼上,听见你那位小伙子在给简纳特读书,我不想打扰他们。然后我就想,在黑暗里坐一会儿该多好。”安娜听见她说“你那位小伙子”时,声音显得有些结巴和羞怯,就像一个老于世故的老妇人在奉承一位年轻的女子。我记得,过去每次见到马莉恩,最初几分钟总会出现这种不和谐的气氛,然后她又想起马莉恩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她说:“很抱歉,刚才我说话有点粗鲁。我累了。刚才又正好赶上交通高峰期。”她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又恢复了她所需要的那种宁静和肃穆。“安娜,你真是被宠坏了,这种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天天都碰到的。”安娜吃惊地看着马莉恩,其实她一生中从来碰不到交通拥挤这类事。她发现马莉恩脸上的表情愚昧无知,富有神采又充满热情。她说:“我想喝一口,你想来一杯吗?”她很高兴马莉恩没有主动提起,但还是漫不经心地给她倒了一杯。马莉恩说:“那好,我就来一小杯吧。汤姆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正常喝酒,而不是彻底戒酒,反而显得更有勇气。你觉得他的话对吗?我觉得对。我觉得他既聪明又坚强。”“是的,但要做到这一点确实更不容易。”安娜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背朝着马莉恩,心里在想:她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刚刚见过理查?如果有别的原因,那又是什么呢?她说:“我刚刚从理查那里回来。”她把酒杯推到她的身边,显然缺乏热情。马莉恩接过杯子说:“是吗?你们一直就是莫逆之交。”安娜没有因“莫逆之交”一语而皱起眉头,但吃惊地注意到自己的怒气在不断地上升,那冷冰冰的脑神经绷得更紧了。她听见楼上阿尔佛正大吼大叫地念得很起劲:“射门!五十名观众急切地齐声高叫,贝蒂拼命往前冲,把球直接打进了球门。她成功了!场内欢声雷动,贝蒂流着幸福的泪水看着同伴们的脸。”

“当我是个孩子时,我也非常喜欢那些精彩的校园故事。”马莉恩用天真的口吻喃喃地说。

“我讨厌它们。”

“你一直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家伙。”

安娜这时手拿酒杯坐了下来,审视着马莉恩。她身穿一套昂贵的棕色套装,显然是新的。稍稍有点发灰的黑发刚刚烫过。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脸颊红扑扑的。她活脱脱是个富足而幸福的家庭主妇。

“我这次来见你是有原因的。”马莉恩说,“这是汤姆出的主意。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安娜。汤姆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好主意,我确实觉得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我们两人都觉得我们应该来请教请教你。”

马莉恩啜了一口威士忌,表示厌恶地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放下杯子,继续说下去:“多亏了汤姆,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无知得多么可怕。我开始给他念报纸,可以前我从来不看什么东西。当然,他见多识广,他给我解释各种事物,我真的觉得自己已变了一个人,我以前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真够丢人的。”

“理查提起过,说你已经对政治感兴趣了。”

“噢,是的,他为此很恼火。当然,我母亲和几个姐妹也大发雷霆。”她坐在那里微笑着,执拗地轻轻咬着嘴唇,看上去活像个固执的小女孩;她的眼睛眨巴着,稍稍显得有点不安。

“这我想像得到。”马莉恩的母亲是一位将军的遗孀,她的姐妹都是贵妇人,一个个都很有地位。安娜看得出,马莉恩为自己惹恼了她们而沾沾自喜。

“当然,她们都是没主意的人,一点主意也拿不出,只有汤姆能为我想想办法。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自己好像才真正开始生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新人。”

“你看上去是像个新人了。”

“这我知道,安娜,你今天见到了理查没有?”

“见到了,就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有没有跟你谈起离婚的事?我提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如果他跟你说了什么,那我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他总是装腔作势地恫吓人——他是个可怕的恫吓者,因此我也就不在意了。如果他真的谈起了这件事,那么,汤姆和我就得认真地对待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