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1/30页)

“是么?”

“此外,还有文学上的问题,你似乎永远不会想到的文学趣味问题。你我一起进行的工作,本质上说来是要破除羞耻感。我还记得当自己见到父亲赤身裸体时所感觉到的强烈厌恶、羞耻和好奇。但在我刚认识你的那个星期,这话我是不会说的。足足好几个月我才排除了内心的障碍,才能说出类似的感受。而现在我还会说‘我希望父亲死掉’一类的话……但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他们没有这种个人感情的体验,也没有这种破除心理障碍的过程,就会感到震惊,就像见到了血腥,读到寡廉鲜耻的文字一样,而这种震惊足以淹没一切。”

她冷冷地说:“我亲爱的安娜,你在利用我们的经历来证明你不写是合理的。”

“啊,我的上帝,不是的,我的话可不全是那样的意思。”

“或者你是说,有的书是写来给少数人读的?”

“我亲爱的马克斯太太,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是完全背离我的原则的,即便我有过这种想法。”

“很好,即便你有过这种想法,请告诉我,为什么有的书是写给少数人读的。”

我想了一下,随后说:“这是个表现形式的问题。”

“形式?那你的内容又怎么样?你们写书的人是不是坚持形式和内容截然分开?”

“我的读者或许会将它们分开,我不会那样做。至少到现在为止还不会。但现在我要说这是个形式问题。人们不反对伤风败俗的内容,也不反对为谋杀、凶残、纯粹的性说好话的艺术作品。他们喜欢这样的东西,只要内容稍加包装就行。同时他们也喜欢说谋杀坏,凶残坏,爱就是爱的东西。但要是有人说这一切都无所谓,那才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他们不能容忍没有形式。”

“那就是说,只有那些没有形式的艺术作品——如果这样可能的话——才是为少数人欣赏的?”

“我可没有说有些书是写来给少数人读的。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对艺术并没有贵族的偏见。”

“我亲爱的安娜,你对艺术的态度已够贵族化了。你写作,在你写的时候,只是为你自己。”

“所有其他的作家都这样。”我听到自己在低声嘀咕。

“其他的什么?”

“所有其他的作家,全世界的作家,都在不停地写一些秘不示人的书,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正在思考的东西。”

“那么,你也害怕自己正在思考的东西?”她伸手拿过约会登记本,结束了这一小时的就诊。

〔这里,另一行粗粗的黑线条划过纸页。〕

当我搬到这套新公寓,布置自己的大房间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一张搁板桌,把我的笔记本摊在上面。而在摩莉家的房间里,这些笔记只能塞在床下的一只小提箱里。这些笔记本并不是有计划地购置的。我并没什么计划,说实在的,直到我搬来这儿,我才对自己说:我有四本笔记,一本黑色笔记,是记述作家安娜·沃尔夫的情况的,一本红色笔记,和政治有关,一本黄色笔记,用来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故事,还有一本蓝色笔记,我尽量把它当做日记。住在摩莉家的时候,我根本不考虑笔记的事,自然没把它看做一项工作,或一种责任。

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出现的,人们事先并没有料到,心中也不曾去考虑过。只是在它们出现后,人们才意识到。事情就是如此。

我住进这套公寓,不仅仅是给一个男人(迈克尔,或接替他的人),也是给我的笔记本腾出房间。事实上,我现在把搬入这套公寓看做是给我的笔记本腾出房间。在我搬来之前一个星期,我就已购置了那张搁板桌,并把笔记本摊在上面了。后来我把笔记都读了。自从开始写这些笔记以来,我还不曾通读过。读过之后我心中颇感不安。首先,因为我以前没有意识到遭到迈克尔遗弃是如何严重地影响了我,这件事又是如何改变了——或至少表面上改变了我的全部个性。但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居然认不出自己来了。将我写的东西与我的记忆相比较,似乎一切都显得虚假了。而这一点——我所写的东西显得不真实,却是出于我以前不曾想到的原因:我文笔的呆板乏味。它充满日趋严重的自责、自卫和厌恶的特征。

正是那个时候我决定选择这本蓝色笔记,专用以记录事实。每天晚上,我就坐在琴凳上,记录下我这一天的生活,就好像我,安娜,正把安娜钉上纸页一样。每天我用文字重现安娜,写道:今天七点起床,为简纳特准备早餐,送她上学,等等等等,觉得仿佛这么一写,就将这一天救出混乱的深渊了。然而,现在我一读那些记载,却感到一片空虚。我越来越陷入迷惘和苦恼,在这种感觉里,纸上的文字变得全无意义。文字失尽了意义。在我思考的时候,这些文字没有成为重现经验的载体,而成了一系列犹如幼儿牙牙学语般的毫无意义的声音,并消失在片面的体验之中。或者像电影中与影片内容脱节的音符。当我思考的时候,我只要写下一个短句,如“我走过大街”,或者从报上摘下片言只语:“经济措施导致了什么什么的滥用……”而瞬息之间这些文字淡化了,我的脑海中开始涌现出无数和这些文字毫不相干的意象,以致我耳闻目睹的每个字都犹如一叶小舟在无边的意象大海中飘荡。于是我无法写下去了,除非我写得很快,并且根本不看刚写下的东西。如果我回头一看,那些文字便又漂浮起来,失去了意义,我只感到自己,安娜,只是无边黑暗中跳动的脉搏,而我安娜所写下的那些文字更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犹如毛虫硬挤出的带状分泌物,在空气中逐渐硬化。

我想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说明,我,安娜,正走向崩溃。这也是我逐渐意识到的。因为文字是种形式,如果我所依托的一切状态、形式和表现都失去了意义,那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在读这些笔记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我之所以仍是安娜,就因为有着一定的才智。而这份才智正在消失,这使我感到不寒而栗。

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正像我对苏格大娘所说的,那是在反复出现的各种梦里最为可怕的。当她要我“给梦取个名”(给它定个形式)时,我说那是有关毁灭的噩梦。后来,当我再次做到这样的梦,而她又说“给它取个名”的时候,我就能说得更详细些了:我说那个噩梦是关于恶意和怨恨的法则的——那是种以恶为乐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