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0/30页)

我说:“你是想说也许我没有作好继续前行的准备?我想,要是我没有耐心,缺乏耐心,那我就得为下一个阶段作好准备了。”

“下一个阶段指的是什么?”

“下一个阶段,当然是指神话的安全区,安娜·沃尔夫独自前行。”

“独自?”她说,并冷冷地补充道,“你是个共产党员,你自己说过,可你想独自前行。这岂不是你们所说的矛盾吗?”

于是我们都大笑起来,谈话本来会就此告终,可是我又说下去:“你说到了个体化。迄今为止,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这样的:所谓个体化就是一个人认识到他的人生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人类总体经验的一个方面。当他可以说,我所做的一切,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那个伟大的典型之梦,那部史诗故事,或那个历史时期的反映,那时他就自由了,因为他已经把自己与经验分开,或者说就像一块马赛克镶嵌进了十分古老的图案,而且,通过镶嵌入位的行动,他就不再感觉到个人的痛苦。”

“痛苦?”她轻柔地问道。

“是的,亲爱的,人们不来找你看病,因为他们过得太幸福了。”

“不,他们常来,像你一样,因为他们说他们没有这个感觉。”

“但现在我有感觉。我可以感受一切。然而,只要我一有感觉,你就马上说——把它抛开,把痛苦抛在不再会伤害人的地方,让它成为故事,成为历史。但我不想把它抛开。是的,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因为我拯救了这么多令人痛苦的东西——因为我实在无法把它叫做别的什么,并且“经受住了”,接受下来了,并使它一般化了,就因为如此,我自由了,也更坚强了。行啦,好了,我会接受它并诉说它的。现在怎么办?我已厌倦了狼、城堡、树林和牧师。我能够对付它们,不管它们变成什么模样。但我告诉过你,我想独自前行,我,安娜·弗里曼。”

“就你独自一人?”她又问。

“因为我深信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任何女人都没有经历过的……”

浅浅的笑容绽现在她脸上——在我们诊疗期间,那是种“引导性的微笑”,我们又成了心理分析医生和病人。

我说:“不,先别笑。我相信我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女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从来没有?”她说,从她的说话声中,我能听出这种时刻她惯用的声音——如大海潮汐拍打古老的海滩,如死去几百年的逝者的絮语。她具有某种能力,能以一丝微笑,一声嗓音,造成一种时差跨度极大的感觉,它令我愉悦,让我轻松,使我充满欢乐——但此时此刻我却不想得到这分享受。

“从来没有。”我说。

“细节会有所改变,但形式依旧。”她说。

“不。”我坚持己见。

“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你是说以前从未有过女艺术家?从未有过独立的女性?从未有过坚持性自由的女人?实话对你说,在你之前,历来便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人,你必须找到她们,在你自己身上发现她们的影子,并意识到她们的存在。”

“她们看待自己的方式和我不一样。她们的感受和我不一样。她们怎么可能和我一样呢?当我从有关氢弹爆炸,人类灭绝的噩梦中惊醒时,我不愿听到有人对我说,人们对石弩也怀着同样的恐惧。这不合乎事实。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些新的东西。我在电影界遇见过一位莫卧儿,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帝曾像他那样滥用权力,操纵人们的思想,回来后我感到全身像受尽践踏一样难受,我不愿听人说,莱斯比在遇上她的葡萄酒推销商后也有相同的感受。当我突然有一种幻觉(尽管上帝知道那是多么不容易),人生的每一分钟,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再有仇恨、恐惧、忌妒和争夺时,我不愿听到有人说,这仅仅是那久远的黄金时代的梦想在当代的再现……”

“是么?”她说,依然是那副笑容。

“不,黄金时代的梦想要强上千万倍,因为那是可能的,就像彻底灭绝也是可能的一样。也许,因为两者都是可能的。”

“那么,你要我说什么呢?”

“我希望能在自己心里,将那些古老的周期性的不断重复的历史、神话和那些新的事物,我感觉或认为可能是新的事物区别开来……”我看出她脸上的表情,便问道,“你会说我所感觉或认定的没一样是新的?”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她开了口,随即改口用了更为庄重的“我们”,“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或暗示过,人类的进一步发展是不可能的。你总不会抓住这点指责我吧,是不是?因为这和我们说的恰恰相反。”

“我指责你,因为你的行动似乎在表明你不相信这一点。你听好,如果今天下午我一进来就对你说,昨天我在某个聚会上见到一个人,我认出他是一头狼,或某个骑士,或某个修道士,你就会点头微笑。于是我们都感到了识别成功的欣喜。但如果我说:昨天在某个聚会上我见到一个人,他突然说起什么事,我就想:是的,这种迹象是存在的——那人的个性确有缺陷,就像大坝上的缺口,从那个缺口,未来就会以不同的形式倾泻而出——也许很可怕,或者很奇特,但总是新的事物——如果我那样说,你就会皱眉。”

“你遇见过这样的人吗?”她就事论事地问。

“没有。我没有遇到过。但有时候我见到一些人,对我来说他们似乎确实是分裂的,剖开的,意味着他们随时可能接受什么东西。”

她默默沉思了好久,才说:“安娜,你根本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

我很惊奇,说:“你不是有意诱我对你说假话吧?”

“不。我是说你应该重新拿起笔来写。”

我当然很生气。她当然也知道我会生气。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写我们的经验?怎么写?要是我记下一个小时里我们交谈的每句话,这样的文字就太晦涩难懂了,除非我写下我的生平来作解释。”

“是吗?”

“这就成为人生某一时刻回顾自己的记录。但是,我第一次来见你的那一小时的记录,和现在的一个小时,内容将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