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0/24页)

那已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对此我没有别的想说,只感到幸福。(★Ⅵ)我是那么幸福,那么幸福。我发现自己坐在卧室内,望着投射在地板上的阳光。经过几个小时专注于“游戏”后,我处于这样的状态——一种平静而愉快的痴迷,和万物融为一体,觉得瓶中的一朵花就是一个人,肌肉的缓慢伸缩就是推动宇宙运行的能量。(★Ⅶ)索尔显得悠闲而轻松,他不再是那个紧张又多疑地走进我的公寓的男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而我的忧惧担心也不复存在,一度耿耿于怀的那块心病也从此消失了。

我读着上面这一节文字,仿佛所写的是别人似的。我写下这段文字后的那个晚上,索尔没有进我的房间睡觉。他不作任何解释,根本就没有进来。他只朝我点点头,态度冷淡而生硬,便径自上楼去了。我无法入眠,思绪万千。我想: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爱并做爱,她心中便像诞生了一个生命,那是对于激情和性爱作出反应的生命,它遵循自己的规律和逻辑而成长。索尔悄悄地顾自上楼去睡,使我心中的那个小生命受到冷落,因此我看见它在颤抖,而后又蜷曲成一团,并开始萎缩。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喝咖啡时,我隔着桌子望着他(他脸色格外苍白,显得很紧张),我便明白了,要是我问他,为什么昨夜你不进我的房间,为什么不作解释,他一定会皱紧眉头,平添许多的怨恨。

那天晚些时候,他来到我的房间,并和我做爱。那不是真正的做爱,而是他事先想好了这么做。我心中的小生命,那个恋爱中的女人,并没有受感化,它拒绝虚情假意。

昨天晚上他说:“我必须去看看……”随之是长长的复杂的解释。我说:“那当然。”但他仍喋喋不休地解释,我就变得厌烦起来。当然,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想知道,尽管那些情况我早已写在黄色日记中了。他随即说了,口气很有些愠怒和恶意:“你对于性很宽容放任,是不是?”这话他昨天也说过,我把它记在黄色笔记中了。我突然大声回答:“不。”他脸上现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我想起自己见识过这样的表情,以前看到过,而且很不愿再见到。宽容放任这样的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那其实和我毫不相干。那天晚上他很晚才上我的床,我知道他刚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就说:“你刚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是不是?”他态度一下子很生硬,愠怒地说:“没有。”我默然无语,于是他又说,“但这算不了什么,是不是?”令人感到怪异的是,那个捍卫自己的自由而说“没有”的男人,和那个为了辩解而说“这算不了什么”的男人,是两个人,我无法把他们统一起来。我沉默着,感到全身又被一阵忧惧紧张攫住了。然后出现了第三个男人,热情亲切地说:“现在睡觉吧。”

我顺从了这第三个态度友好的男人,睡觉了。但我心里感到另有两个安娜,和这顺从的孩子不同——一个安娜,陷于恋爱却受到了冷落,正寒冷凄惨地缩在我心中某个角落里;而一个好奇、超然、又爱讥讽的安娜,则在冷眼旁观并不时叹息:“唉,唉!”

我睡得很少,频频做噩梦。不断浮现的梦都与我和那个邪恶的矮老头有关。在梦中我甚至还朝他点点头表示认识他——噢,你来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的!他那粗大的勃起的阴茎穿透衣服突出在外,它威胁着我,使我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我知道这矮老头恨我,总想伤害我。我一时惊醒了,竭力想镇静下来。索尔躺在我身边,不过是死气沉沉的又笨拙又阴冷的一堆肉。他仰卧着,即便在酣睡中,也是一副防卫的姿势。在熹微的晨光中,我看到他脸上也是一副防卫的神色。我觉察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我想这不可能是索尔的气味,因为他非常讲究清洁。随即我发现这酸臭味是从他的脖颈散发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恐惧造成的气味。他怀有恐惧。睡着的时候他也担惊受怕,他开始抽泣,像个惶恐不安的孩子。我知道他病了(尽管在那感觉幸福的一个星期里,我不愿想到这一点),心中便充满了爱和同情。我开始轻轻的按摩他的肩膀和脖颈,以便让他暖和些。天快亮时他身上很冷,这股寒冷是伴随着他因恐惧而生的气味,从他体内透出来的。在把他按摩得暖和一些后,我又睡着了。在睡梦中我立即成了那个矮老头,那矮老头变成了我,但我也成了那个老太婆,因此我变得没有性别了。我同时又满怀恶意,一心只想破坏。在我醒来时,索尔在我怀抱中又变冷了,沉甸甸、冷冰冰的一团。我不得不先让自己从噩梦的恐怖中缓过劲来,然后再去温暖他。我对自己说:刚才我是那个邪恶的矮老头,那个满怀恶意的老太婆,或者两者合而为一,那么此刻我将成为什么?这时候亮光映进了屋内,灰蒙蒙的光线下,我能够看清索尔了。他脸上的皮肉色泽蜡黄,在高耸的颧骨下显得松弛;倘若他身体健康,像他这样肌肉强健,肩宽体壮的白种人,脸上应当是有暖感的暗褐色。突然间他醒了,脱离了梦境,似乎还心有余悸。他坐起来,显出防卫的神色,四下寻觅敌人。随即看见了我,他微笑起来:我可以看出倘若身体健康的话,索尔·格林那张宽宽的褐色的脸盘上会绽开怎样的笑容。但他的笑是蜡黄的、惊慌的。他出于恐惧和我做爱。他怕的是孤独。这不是那位恋爱中的女人——我心中那本能的小生命会加以拒绝的虚假的爱,这是出于恐惧的爱,是担惊受怕的安娜作出的响应。我们同是担惊受怕的人,在恐惧中做爱。但我的头脑始终保持警觉,因为充满了恐惧。

之后足足一个星期他没有接近我,又不作任何解释,什么也没有。他成了个陌生人,进门后只点点头,便径直上楼去。足足一个星期我看着心中那位陷入恋爱的女人在萎缩,在气恼,在妒嫉。那是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可怕的充满恶意的妒嫉。我走上楼去见索尔,并对他说:“这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一连那么多天和女人做爱,还时时表现出其乐融融的样子,随之却躲开了,突然连一句客套的托辞也没有?”一阵很响的放肆的大笑,随后他说:“你是问什么样的男人吗?这倒很值得一问。”我说:“我想你在写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吧,年轻的男主角在寻求自我。”“对极了,”他说,“但我不打算让他说起话来是一副旧世界的凡夫俗子的腔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些凡夫俗子对于他们的自我从来就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态度生硬,充满敌意,讥讽地笑着。我的态度也很生硬,也在嘲笑。在这样纯粹敌意的冷峻时刻,我很有点自得其乐,便说:“好吧,祝你好运,但在你的尝试中不要写我。”说完我就下楼了。几分钟之后他也下来了。但他不再那么尖酸刻薄,而变得友好且可以信赖。他说:“安娜,你想在生活中找一个男人,你是对的,你应当得到一位。然而——”“然而?”“你在寻找幸福。这个词对我来说从来就算不了什么,直到我见你想从眼下的情境里像生产糖蜜一样创造幸福。上帝知道任何人,甚至女人,都能从这样的情境中创造幸福,然而——”“然而?”“这是我,索尔·格林,我并不幸福,也从来没有感到过幸福。”“这么说来我是在利用你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公平交易,因为你也在利用我。”他的脸色变了,显得很吃惊。“请原谅。我提及这一点,”我说,“但肯定你曾想到过你是在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