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24页)

索尔换了衣服下楼来了。他现在成了我所谓的“他自己”,以一种怪异的幽默口吻短短地说了一句:“很抱歉刚才我走开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承受不了。”

我说:“这些日子里我所想的一切都那么阴沉压抑。或许我也承受不了。”

他走上前来,用双臂抱住了我。他说:“我们在互相安慰。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仍用双臂搂住我,然后说,“我们得记住,有着我们这样经历的人必将消沉而毫无希望。”

“或许可以说,恰恰是有着我们这样经历的人才最有可能了解真相,因为我们清楚我们曾干过些什么。”

我请他吃了午饭,并谈起了他的童年。传统的悲惨的童年,破碎的家庭,等等。午饭后他上楼去,说是想工作,但很快便下来了。他倚在门框上说:“我一向能不停地工作几个小时,现在却每个小时都得休息。”

我又感到了那种不和谐。此刻,把这事琢磨一番,情况是相当清楚的,但我又感到困惑了。因为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工作了一小时,而其实不过才五分钟。他站在那儿,显得百无聊赖,却又焦躁不安。随后他说:“我在美国有个朋友,在他小的时候父母便离异了。你认为这会对他造成影响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因为所谓“朋友”,明明白白便是他自己。而他不到十分钟之前刚说起过他的父母。

我说:“是的,我肯定你父母的离异对你有所影响。”

他显得很吃惊,满脸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Ⅹ)我说:“你的记性真糟透了,几分钟前你刚对我说起过你的父母。”

他站在那儿,一副警觉、戒备而沉思的神情。他心中犯疑而脸上透着机敏。随即他语无伦次地说:“噢,我在想我的朋友,没别的什么……”说着他便转身上楼了。

我坐着,脑中一团混沌,想理出个头绪来。他真的忘了刚才对我说起过的话。我想起在过去的几天里,这种情况已有六七次了——他对我说起某件事,过几分钟后又提到它,就像是第一次提起似的。比如昨天吧,他说:“你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来这儿……”说得好像他已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似的。另一次他刚说起:“那次我们去印第安饭店……”其实当时我们刚刚去那儿吃过午餐。

我走进大房间,关上了门。我们对此已有默契,只要我的门关上,就是不想受到打扰。有时我的门关着,却听到他在楼上房间来回走动,或下来走到楼梯的中途,这就像有股压力在敦促我开门,而我就顺从了。但今天我却关紧了门,自顾自坐在床上,想要思忖一番。我微微出汗,双手发冷,呼吸也不怎么顺畅。我因焦虑而全身收紧,却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焦虑,这不是我的——但无济于事。(★Ⅺ)我仰卧在地板上,头下枕了一块垫子,并放松四肢,做起“游戏”。或是竭力想做,却不能奏效,因为我能听到索尔在楼上来回走动。他的每个举动都使我全身起着感应。我想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去拜访某个人。谁?我知道不能和摩莉谈论索尔,但还是给她挂了电话,她不经意地问:“索尔怎么样?”我说:“不错。”她说起她见到了简·邦德,简“对索尔还是一片痴心”。我已经好几天没想到简·邦德了,因此我很快说了些别的事,又在地板上躺下了。昨晚索尔曾经说:“我得稍许散散步,否则睡不好。”结果他外出了三个小时。去简·邦德的住处只要步行半个小时,坐公共汽车不过十分钟。对了,他出去之前曾给什么人挂过电话。看样子,他是从我的家里和简约定了去找她幽会。他去了,和她做爱后,又回来爬上我的床睡觉。不,我们昨夜没有做爱。因为,我是无意识地在保护自己免受知情的痛苦。(就是知情之后我也不在乎,但我心中那小生命却耿耿于怀,很妒嫉,很愠怒,并想狠狠报复一下。)

他敲敲门,隔着门说:“我不想打扰你,只是出去散散步。”我不由自主,无意识地走上前去,打开了门——他已经走下楼梯了,我仍问道:“你去看简·邦德吗?”他动作僵硬了,慢慢转过身来朝向我:“不,我是去散步。”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想,在我直截了当问他时,他不可能说谎。我本应该问:“昨晚你见到简·邦德了吗?”此刻我意识到我没有那样问,因为我害怕他作出否定的回答。

我应了几句巧妙而无关紧要的话,便转过身,关上门。我无法思想,甚至没法动弹。我像病倒了一般。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得让他走,他必须离开这儿。但我知道我没法叫他搬走,因此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那么你就必须努力使自己超脱。

他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归来的脚步,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天色差不多已黑了。他非常友好地大声问候我,并直接进了浴室。(★Ⅻ)我坐在那儿想:这完全不可能:他不可能刚从简·邦德那里回来就去浴室洗去做爱的痕迹,他心里清楚,我一定知道他刚才去了哪里。这不可能。但我又明白这是可能的。我坐着,竭力鼓动自己去问:索尔,你刚和简·邦德睡过觉吗?

他进来的时候我就这样问了。他粗鲁、响亮地大笑着说:“没有,没有的事。”随后他紧盯着我,走过来用双臂搂住我。他这番举动显得很真诚,很热情,我一下子就顺从了。他非常友好地说:“噢,安娜,不管什么事,你总是太敏感了。别自寻烦恼啊。”他轻轻抱了我一下,随后说,“我想你应当尽量理解这一点——我们都是很不平常的人。还有一点:在我来这儿之前,你的生活方式对你没有好处。现在有了我,就一切正常了。”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我放倒在床上,并开始抚慰我,似乎我是个病人似的。事实上我真如病了一般。我的脑中思绪起伏,胃里也翻腾不息。我没法想像,因为这位如此温和多情的人,正是令我致病的家伙。后来他说:“现在给我做饭吧。这对你的健康有好处。上帝保佑你,你是位真正顾家的女人,到时候你真该嫁一位稳重的好丈夫。”随后又郁郁寡欢地说,“上帝也保佑我吧,我似乎老是在谨慎地选择。”我于是给他做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