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4/24页)

昨天我强令自己追问他:“你不舒服吗?真不舒服的话,是什么方面的?”他说话时我几乎盼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甚至笑了。他却谨慎地说:“我看,要是你有麻烦,就该自己忍着,别拿它来折磨别人。”话说得很严肃,这个负责任的男人。我说:“事实上,正是你在这么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仿佛陷入了某种心理的迷雾之中。他一本正经地说:“但愿我并没有强加于你。”“我并没有怪你,”我说,“但我觉得有什么心事强忍着没好处,你应该把它们说出来。”

他的口气一下子变得生硬且含敌意:“你这话听起来像个该死的精神分析学家。”

我当时想,不管哪次谈话,他怎么总像五六个不同的人呢。我甚至盼着他还原为那个负责的人。他确实恢复到那副样子,并且说:“我有时候心情不好,确实是那样。要是表现出来了,我很抱歉。我会努力改进的。”我说:“这不是改进不改进的问题。”

他断然地改换了话题,脸上是一副不堪烦扰,受尽伤害的表情,他在保护自己。

我给佩因特医生挂了电话。我说我想知道某人出了什么毛病,他没有时间感,表现得像几个不同的人一样。他回答:“我从不通过电话作诊断。”我说:“哟,别来这一套。”他说:“亲爱的安娜,我想你最好先预约。”“这不是为我,”我说,“是个朋友。”随即一阵沉默。然后他说:“请别惊慌。要是你知道有多少可爱的人走在马路上,可他们不过是些幽灵,你就会大吃一惊。请务必预约。”“这种症状的原因是什么?”“哦,我想说——权且试作一猜,也不想多说——这都该归咎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谢谢。”我说。“不预约吗?”“不了。”“那太糟糕了,安娜,那是种精神上的傲气,要是你是那些不同的人,你会亲自去为他们拉靴襻吗?”“我会将你的意思转达给有关的人。”我说。

我回到索尔身边,对他说:“我给医生挂了电话,他以为我病了,我对他说我有个朋友——你明白吗?”索尔显得警觉而不安,却只咧嘴一笑。“他说我该先预约,但又说我根本不必因几个不同的人合于一身又无时间感而惊慌。”

“这就是我给你的印象吗?”

“嗯,是的。”

“谢谢。我想在这一点上,他说得对。”

今天他对我说,“既然我能从你这儿得到免费治疗,何必浪费钱去看精神病医生呢?”这话说得粗鲁无礼,又洋洋得意。我对他说,利用我担当这样的角色,未免不公平。他以同样得意又粗野凶狠的口气说:“英国女人!公平!人人都在互相利用。你利用我想做一场幸福的好莱坞美梦,作为交换我则想利用你的精神病医生的经验。”一会儿之后我们便上床做爱。我们争吵时互相仇恨,而从这恨里又引出性爱。这是狂热而猛烈的做爱,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和我心中那位恋爱中的女人完全不一样(★ⅩⅥ)。她绝对否认与此有任何关系。

今天同床时他批评我的某个动作,我意识到他在拿我和某人作比较。我说做爱也有好几种不同的流派,而我们分属两种不同流派。我们互相怀着敌意,但这一切却相当令人愉快。他开始思忖我的话,随即笑着叫起来。“爱,”他说,多情善感得像个学生,“是超越国界的。”“做爱,”我说,“各民族都有不同风格。没一个英国人像你这样做爱的。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会做爱的英国人。”他则开始哼起一支流行歌曲,“要是你喜欢我的,我也会喜欢你的民族风格。”

公寓的四壁围着我们。一天又一天,我们独自厮守其中。我感觉我俩都有点疯狂了。他笑着叫道:“是的,我发疯了,我是经此短暂的一生,才认识到这点的,但那又何妨?就当我喜欢发疯吧,那又怎么样?”

与此同时,我的焦虑却始终存在,我已忘记了正常地醒来是怎样的感觉;但我留意着自己的处境,甚至想:算了,我再也不想受自己的焦虑的折磨了,那么,在有机会的时候,就不妨体验一下别人的焦虑吧。

有时候我试图重玩“游戏”。有时候我写这本以及那本笔记,或者观察地板上光线的变化,以致一点尘土或地板上的一个节疤会放大上好多倍,而成为某种象征。索尔在楼上来回走动,来回不停地走动,或者便是久久的沉寂。无论沉寂或是他的脚步声,都牵动我的神经与之共鸣。当他离开这公寓“去稍作散步”,我的神经也仿佛随之而去,好像与他紧紧系在一起似的。

今天他一走进来,我便凭直觉知道,他已和什么人同床共枕过了。我便责问他,这倒并不是感到受了伤害,而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对手,他说:“没有的事,究竟是什么使你这样想的?”随即他显出一脸的狡诈、诡秘和急切,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知道,我会提供确凿证据。”我笑了起来,尽管我很生气,但我毕竟笑了,这使我恢复了常态。刚才我气疯了,因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沮丧和妒嫉而心神不宁,我是那种偷看私人信件和日记的女人;但在我笑过之后,我的心情便平静下来了。他不喜欢我这样笑,因为他说:“囚犯们会学说某些话的。”我说:“要是我以前从未当过看守,而现在却成了一名狱卒,那也许是因为你正需要这样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开朗了,并在我的床头坐下来,而且以一种能在瞬间发生变化的坦率的口吻说:“问题在于,当我们开始同居,你将相互忠诚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可我不是这样。我从来不曾忠实于哪个人。这种情形从不曾有过。”

“你的意思是,”我说,“你是个骗子,当哪个女人开始钟情于你,或者看出了你的真面目,你就抛开她们,转移到下一个目标。”

他发出年轻人似的率直的大笑,那种笑里倒并没有敌意,同时说:“或许,这话有些道理。”

我几乎想说出口来,那就转移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这么说,不知道自己该遵循怎样的推理来对付他。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在我几乎说出“那就转移吧”的时刻,他向我投来急速的惊恐的一瞥,还说:“你本该对我说,这对你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