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5/24页)
我说:“那么我就现在对你说吧:这对我很重要。”
“那好。”他稍作停顿,小心地说。他脸上又是那一副狡诈、诡秘的表情。我非常清楚这会儿他在想些什么。
今天,他在挂了个电话后,出去了几个小时,我径直上楼,读了他新近的日记。“安娜的妒嫉几乎让我发疯。见到玛格丽特。和她一起回家。是个不错的小妞。”“玛格丽特对我态度冷淡。在她家遇见多萝西。下周待安娜去看简纳特时我将溜出去——当猫一不在场的时候!”
我又冷静又得意地读着这些记载。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仍有许多亲热友好的时刻,倾诉衷肠,情话绵绵。我们竭尽欢爱。我们夜夜同床,那真是销魂的酣睡。但有时一句话刚说上半句,亲热友好便会突然转为憎恶仇恨。有时候这公寓是片情意绵绵的爱的绿洲,而转眼之间便成了战场,甚至连四面的墙壁都因仇恨而颤动,我们像两头野兽一样互相对峙,兜着圈子,我们互相咒骂的话如此可怕,事后回想起来都会感到震惊。然而,我们居然很会说这样可怕的话,听着自己所说的话,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以致两人都笑得在地板上打滚。
我去看望简纳特,一路上心情很烦闷苦恼,因为我知道,不管那个多萝西是谁,反正索尔正在和她调情做爱,甚至在见到简纳特的时候,这个念头仍在我脑中萦绕,挥之不去。简纳特看来很快活——远远离开了我,一个小小的女学生,与她的朋友们融合在一起了。坐火车回来时,我又一次想到,这多么奇怪啊——整整十二年里,我的每一天的每一分钟,无不围绕着简纳特,她的需要便是我的日程安排。而今她进了学校,事情竟变得如此,转眼之间我便还原成那个从未生育过简纳特的安娜了。我想起摩莉曾说过同样的话,汤姆十六岁时与几位朋友外出度假,足足好几天她满屋子来回转着,对自己的举动惊讶不已。“我感觉好像我从未有过孩子似的。”她不停地说着这话。
在我渐渐走近自己的公寓时,我感到胃中的痉挛在加剧。一进家门,我就有点恶心想吐。于是我径直进了浴室。我过去还从来没有因神经紧张而呕吐过。随后我向楼上喊了一声。索尔在家。他下来了,一副欢快开心的样子。哟!这是怎么啦,等等。在我瞧他时,他的表情变得谨慎诡秘,掩住了得意之色。从他脸上我可以看出自己当时一定显得冷漠而充满恶意。因为他问:“为什么这样瞧着我?”随即又说:“你想看出点什么?”
我进了自己的大房间。这句话——你想看出点什么,在我们俩唇枪舌剑的交锋中,具有新的内涵,将我们间的怨恨推向另一个深度。随着这句话传递过来的,纯粹是憎恶之波。我在床边坐下来,尽力思索着。我意识到这股憎恶已令我全身感到恐惧。但关于精神的病症我知道些什么?什么也不知道。然而本能却告诉我根本不必恐惧。
他跟在我后面进了房间,在床的那头坐了下来,一边哼着某支爵士乐曲,同时望着我。他说:“我给你买了些爵士乐唱片。爵士音乐能让你放松。”
我说:“好的。”
他说:“你是个非常可恶的英国女人,不是吗?”这话听来真令人不舒服。
我说:“要是你不喜欢我,那就搬走吧。”
他很快看我一眼,显得颇为吃惊,随即走了出去。我等着他回来,我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回来时很镇静、安详、亲切而又多情。他在我的电唱机上放了一盘唱片。我看了一下唱片,是阿姆斯特朗和贝西·史密斯早期的作品(4)。我们静静地坐着听音乐,他一边注视着我。
随后他问:“怎么样?”
我说:“那类音乐听起来都挺欢快、热情,很受欢迎。”
“不错吧?”
“可它跟我们毫不相干,我们的情况和它不一样。”
“夫人,我的个性恰恰是阿姆斯特朗、贝谢(5)和贝西·史密斯塑成的。”
“那么,后来它已经有所改变了。”
“它的变化,正是美国所经历的变化。”他随即赌气地说,“我想你也会表现出对爵士乐的天赋的,我的个性正需要这一点。”
“为什么你事事都得这么争奇好胜?”
“因为我是美国人;那是个充满竞争的国家。”
我发觉那份安详亲切早已消失,而那种憎恶却重现了。我说:“今晚我们还是分开为好,有时候你真正让我受不了。”
他听后一惊。随即脸色缓和下来——在这一过程中,那张善于防卫,冷漠无情的脸似乎在操纵着自己。他带着和善的笑容,平静地说:“这不能怪你。我自己都受不了。”
他出去了。几分钟之后,我已躺在床上,他下楼来,走到床边微笑着说:“挪进去一点。”
我说:“我可不想和你打架。”
他说:“我们都身不由己。”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我们相争论的这件事很奇怪吗?我毫不在乎你在和谁睡觉,你也不是个对女人进行性虐待的男人。因此,显然我们是在为别的什么事而争吵不和。那是什么事呢?”
“是有趣的经历,我们发疯了。”
“不错,是很有趣的经历。”
“为什么那样说话?”
“一年以后,我们俩就会回首往事,并且说:是的,我们的生活正是这样,多么迷人的经历。”
“这有什么不好呢?”
“妄自尊大,咱俩就是这类人。你说,我就是如此这般的人,因为美国政治上就是如此这般,因此我就是美国。而我则说,我的立场就是这时代的女人的立场。”
“也许我们两个都没错。”
我们很友好地上床睡觉了。但睡觉改变了我们。当我醒来时,发现他正侧卧着,脸带一副僵硬的微笑在注视着我。他说:“你刚才在做什么梦?”我说:“没做什么梦。”但我随即想起来了。我刚才确实做了个噩梦,梦中那邪恶的、无法无天的法则以索尔为化身。在整个噩梦的漫长过程中,它一直在讥笑、嘲弄我。它紧紧抓住我的两臂,使我不能动弹,还说:“我要伤害你,我就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