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3/24页)

今天一大早,电话铃就响了。我一听,是简·邦德打来的。我叫醒索尔,让他接电话,便走出房间去了浴室,在里面我放水擦洗,弄得声音很响。洗完回来时他已在床上了,蜷曲着身子,半睡半醒的。我盼着他能告诉我简说过或要求些什么,但他根本不提打电话的事。我又很生气。但昨天夜里,自始至终他都十分温柔、亲切,在睡梦中他还像个情人一样对我又亲吻又爱抚,甚至唤着我的名字,因此我知道那温存是冲着我的。我不知道究竟该爱还是恨。早饭后他说他得出去一下。他作了一大堆解释,说他必须去看望一些电影界人士。因为他脸上那种呆板固执的表情,因为他毫无必要的复杂解释,我就知道他是去看简·邦德,这是她打来电话时约好的。他一走我便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屋里的一切都极为干净整洁。随即我开始翻看他的书信文件。记得当时我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看别人的书信和私人文件,但我对自己的行动毫不吃惊,似乎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谁让他对我撒谎呢。我虽又气愤又心烦意乱,但行动却有条不紊。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用橡皮筋扎起的一沓信,是一位美国姑娘写来的。他们曾经相恋,她在信中抱怨他不回信。另有一沓信来自巴黎的一位女孩——又是抱怨他杳无回音。我将信放回原处,没特别留意,只是随手一放便搜寻别的东西。随即发现了成沓的日记。(★ⅩⅣ)记得当时我心里想,这倒是奇怪,他的日记全是按时间顺序写的,不像我的那么散乱。我匆匆翻阅日期较早的一些,不是逐页读,而是获些印象。那是一连串的新地名,不同的工作,和一连串女孩的名字。好像有一根线,串起了不同的地名,不同的女人名,以及一些关于孤独、分隔和离群索居的细节。我坐在他的床上,试图将这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一个是我认识的,另一个是这些文字所描述的,一个极为自怜、冷漠、工于心计而又毫无感情的人。想起我读自己的笔记时的感觉,我也认不出自己了。当一个人写自己的时候便会发生很奇怪的情况,那就是一个人直接的自我,与投射的自我不合。结果便是冷漠、无情的评判。没有评判,就没有生命——对了,关键是没有生命。写到这儿,我意识到自己又回到黑色笔记中写维利时的观点了。要是索尔说——在他的日记中,以后期的自我评判前期的自我——我那样对待妇女,我真不如一头猪。或者说:我现在这样对待妇女,并没什么过错。或者说:我只是如实记录发生的事,我并不是在对自己作道德评判——嗯,不管他说什么,这些话都是不得要领的。因为留在他日记中的是生机、活力和惹人喜爱的东西。“维利让他的眼镜满屋子闪亮,并且说……”“索尔,坚定有力地站着,微微咧嘴一笑——咧嘴嘲笑自己作为勾引者的姿态,慢悠悠地说:进来吧宝贝,让我们上床吧,我喜欢你的风格。”我继续读这些记录,起先很为这里体现的冷漠无情而惊骇,而后又通过它们使所认识的索尔栩栩如生。于是我发现自己的心境不停地改变,从起初的气愤,女人的气愤,转变为对于任何活生生的东西感到的愉悦,那种认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后的愉悦。

随之,在我看到日记中的某些记载时,这份愉悦顿时化为乌有了。这些记载使我惊恐,因为我曾从别的消息来源将它记入了黄色笔记。这让我感到害怕,当我现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我似乎有种可怕的预感,或类似的东西,某种直觉,某种感悟在起作用,这感悟若运用在平日生活里就太痛苦了,如果生活中这么想,那就简直没法活了。三则日记如下:“必须离开底特律,我已从中获得需要的一切。梅维斯在制造麻烦。一周之前我为她而发狂,现在不把她当回事了。真怪。”接着是:“昨夜梅维斯来到我的寓所。我正和琼在一起。只得出去到客厅里,把梅维斯打发走。”接着是:“接到底特律杰克来信。梅维斯用刀片切断手腕动脉。他们及时送她去医院。可怜,是个好女孩。”后面再也没有关于梅维斯的记载。我很愤怒,这是对于男女恩怨中因冤屈而怀恨的愤怒。我气得一时都糊涂了。我推开那大量日记。要看完得花好几个星期,而我也没有这个兴致。但这时我倒好奇起来,想知道关于我他写了些什么。我找到了他初来这套公寓的日期。“见到安娜·沃尔夫。要是我想待在伦敦,这个地方可住。玛丽提供我一个房间,但那儿有麻烦。她是个不错的姘头,但仅此而已。安娜并不吸引我,这倒是桩好事。玛丽当众大闹。简来参加聚会。我们共舞,几乎想在舞池里做爱。娇小、纤细、带点男孩脾气——带她回家。整夜做爱——嗬,太过瘾了!”“今天,和安娜聊天,记不起说了些什么,我想她不会注意到什么。”几天没写。接着是:“有趣的事,我喜欢安娜胜过任何人,但我不喜欢和她做爱。也许到更换住处的时候了?简一直捣乱。真操他妈的这些女人,真是!”“安娜就简的事找麻烦。对她来说太糟糕了。”“与简一刀两断。可惜,她是我在这该死的国家里最好的姘头。与玛格丽特一起在咖啡馆。”“简来电话。就安娜的事吵闹。不想惹安娜麻烦。与玛格丽特约会。”

这条记载是今天的,那么他外出是去找玛格丽特而不是找简。我对自己的行为很感震惊,因为我居然偷看别人的日记信件。而且,我心头还充满卑劣的洋洋自得的欢快,因为我抓住了他的把柄。

(★ⅩⅤ)这条记述,“我不喜欢和她做爱”,使我如此伤心,以致我一时间呼吸都停止了。糟糕的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更糟的是,我一时间对作为女人的判断力失去了信任,这女人是根据索尔是否真心向她求爱而作出反应的。她不可能受骗。我突然想到,她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感到十分羞惭,因为他并不在乎我,而我却很在乎他是否想和我做爱,他至多只把我看做是个“好姘头”。出于某种轻蔑,就像刚才放回信件那样,随随便便地将日记放归原处,我随即下楼写下这些。但我心中很乱,没法写得更理智些。

我刚才又上楼去看了一下他的日记——他写“我不喜欢和她做爱”,正是在他不下楼的那个星期。自那以后,在他受到女人吸引时,他一直像个男人一样做爱的。我弄不明白这一点,我什么也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