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6/24页)

这梦境太骇人了,因此,我赶紧起床离开他,到厨房去煮咖啡。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穿好衣服也进来了。他的脸看起来像个拳头。“我要出去。”他说。他稍待了一会儿,等我说话,随后慢慢下楼,又回过头来,盼着我叫住他。我仰卧在地上,放起了阿姆斯特朗早期作品的唱片,向往着音乐中那个自由、欢乐,充满了善意的揶揄的世界。四五个小时之后,他进来了,因为报复得逞而满脸得意。他说:“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话?”我说:“没什么好说的。”“你为什么不回击?”

“你可知道你问过多少遍我为什么不回击吗?假如你愿意因某些事而受惩罚,那就找别人去吧。”

随即出现了不同寻常的转折:我说起了某些事,他仔细考虑了一番。他显得很感兴趣地说:“我该受惩罚吗?嗯,很有意思。”他坐在我的床脚处,手捏下巴,皱紧眉头。他说:“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很不喜欢自己。我也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自己。但既然我们俩谁也不喜欢这样,那何苦自寻烦恼不喜欢自己呢?”

他的脸色又变了。他狡黠地说:“我想,你认为你知道我在干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很快来回走着,不时朝我狠狠瞟上一眼:“你永远不会知道,是的,你不可能知道什么。”我的沉默并不是决心避免争吵,但也不是为了控制住自己,而是在这场与他的交锋中作为同样锐利的武器。一阵足够长的沉默之后,我说:“我知道你在干些什么,你在和多萝西轧姘头。”

他马上问:“你怎么知道的?”随后,就像他没问过这话似的:“不用追问我什么,我不会骗你的。”

“我不想追问,我读过你的日记。”

他立即站定,不再大步在房间里走动了,并站在那儿俯视着我。我颇感兴趣地冷冷瞧着他,只见他的脸上,先是害怕,继而盛怒,后又显出诡秘的得意。他说:“我并没有和多萝西轧姘头。”

“那么是和别的什么人。”

他开始吼叫,双手在空中挥动,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样的话:“你在暗中监视我,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最妒嫉的女人。自从我住进这儿,我哪个女人都没有碰过,对于像我这样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美国男人,这可不容易。”

我颇带恶意地说:“你精力充沛,对此我很高兴。”

他吼叫起来:“我是个正人君子。我可不是女人的宠物,终日关在家里。”他继续吼叫着,而我再次体验到前天有过的那种感觉,那种再下滑一步便会身不由己的感觉。我,我,我,我,我,他在吼叫,然而所有的话语都不再连贯了,成了含糊而散乱的自吹自擂,我感到好像是机枪的子弹在对准我疯狂扫射。这机枪不停地扫射,我,我,我,我,我,于是我不再倾听,随后我意识到他一下子沉默了,还很焦急地注视我。“你怎么啦?”他说。他走过来,跪在我身边,将我的脸拨转过去,对我说:“看在基督的份上,你一定得明白,性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真的,它并不重要。”

我说:“你的意思是,性很重要,但和谁上床则无所谓。”

他将我抱到床上,显得温柔又充满同情。他颇有点自怨自艾地说:“要是我伤了女人的心,我很善于将这破碎的心弥补回去。”

“为什么你非得伤女人的心?”

“我不知道。直到你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此前我真的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找一个精神病医生。我一直这么说,一直这么说,你会毁了我们两个的。”

我哭了起来,感觉自己像在昨夜的梦中;他紧抓住我的双臂,狂笑着伤害我。而同时他又很温柔体贴。随即我突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这恃强凌弱和情意绵绵的交替,全是为着这一刻他可以抚慰我。我立即下了床,因他以施惠人自居,我却加以默认而极为恼怒。我抽起了烟。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可以击倒你,但你不会长久屈从。”

“你真幸运,可以一而再地这样做,从中取乐。”

他显得心不在焉,像在远处看自己,若有所思地问:“请告诉我,为什么?”

我冲着他叫嚷起来:“你像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在和母亲的关系上有问题。你紧紧依赖我,把我看做是你的母亲,但你又不得不始终欺瞒我,觉得重要的是得把我蒙在鼓里。重要的是既要撒谎,又要让我相信。然后,当我感情受到伤害,你又因为对我——对母亲过于残忍而感到恐惧,于是你不得不安抚我,劝慰我……”我歇斯底里地叫嚷着,“这一切我都厌透了。这种哄小孩的话我都听腻了。这一切平庸乏味,真让人恶心……”我停住了话,朝他看着。他像个挨了打的小孩,满脸委屈。“现在你感到舒服了,因为你惹得我对你大嚷大叫。为什么你不生气?你应该生气——我在骂你,索尔·格林,我把你贬得如此一钱不值,你应该生气才是。你三十三岁的人了,坐在那儿听我说这番乏味而浅易简单的话,应当感到羞愧。”我说完这番话,感到精疲力竭。我像置身于确能嗅知的一层焦虑紧张的壳内,那种气味就像一团神经衰竭的浊雾。

“说下去。”他说。

“这是你能从我这儿得到的最后一点坦诚的说明。”

“过来。”

我只得走过去。他笑着拉我在他身边躺下,然后便开始和我做爱。对这种讨厌的冷冰冰的做爱,我仍配合着。配合这种冷冰冰的做爱并不难,因为它和柔情一样,伤害不了我。但随即我感到自己变得勉强和被动起来。因为我明白了,在想到这一点之前,我已经先感觉到了,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感觉:他不是在与我做爱。我将信将疑地对自己说,他是在和另一个女人做爱。他换了一种嗓音,开始以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半带着笑声,放肆地说:“嗬,夫人,你确实是个好姘头,是的,这一点无可否认,上哪儿我都会这么说。”以前他的爱抚与此不同,因此,他这时显然不是在抚摸我。他伸手摸着我的臀部说:“我要说,这是呱呱叫的肥壮女人的身段。”我说:“你把我们搞混了,我是那个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