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8/24页)
他开始抚摩我的脖颈,而我仍说着“不”。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一看到我流泪,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得意了,像个艺术鉴赏家那样,吻着我的眼泪,一边说着:“来呃,宝贝,来呃。”这番做爱是冷冰冰的,一番充满恶意的举动,实在令人憎恶。上个星期做爱时还不断扩张着,延伸着,快活地哼叫着的女性生命,如今却躲进角落里瑟瑟发抖。而那个惯于与对手周旋并赞赏格斗式做爱的安娜,已经倦怠而不再对抗。这番上床,完事得快,又显得丑恶。他不禁悻悻地说:“讨厌的英国女人,床上没本事了。”他如此伤害我,我倒永远解脱了,我说:“这是我不好。我知道这么做没有好处。你那么恶狠狠的,我讨厌这样的做爱。”
他一下翻过身来,脸朝下躺着不动,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喃喃地说:“就在最近,有人对我说过这话。那是谁?什么时候?”
“另一个女人也说你凶狠,是不是?”
“谁?我并不凶狠,我从来就不凶狠。我很凶狠吗?”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又成为好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将这时的他赶跑,而将那个凶狠的他招惹回来。他说:“安娜,我该怎么办?”
我说:“为什么不去找精神病医生看看呢?”
一听这话,就像他身上的开关打开了,他响亮而又得意地笑起来,说:“你想把我赶进疯人院?既然我有了你,为什么要付钱给精神分析医生?你是个健全正常的人,就得由你付这笔费用。你还不是第一个,早已有人叫我去看精神分析医生了。哼,我才不想听任何人对我发号施令。”他跳下床去,大叫着,“我是我,索尔·格林,我就是这样子,我就是我……”他大喊大叫,自动的“我、我、我”的演说开始了,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或者说是暂时中止,并准备着继续演说。在一片静默中,他张开嘴站立着,说:“我,我的意思是我……”像是机枪最后零星的点射,然后恢复了常态,说:“我要出去,我非得出去一下不可。”他走出门,疯狂地奔上楼去。我听见他拉开抽屉,又猛地把它们关上。我想:或许他打算永远离开这里?但一会儿工夫他便下来了,敲了敲门。我笑了起来,心想这敲门不啻是种幽默的道歉。我说:“进来吧,格林先生。”他进来了,拘谨有礼却略带厌恶地说:“我决定了,想出去散散步。关在这公寓里,我都憋得快发霉了。”
我意识到,当他在楼上房间里时,那最后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使他的心境起了变化。我说:“好的,这么美好的夜晚,出去散步再惬意不过了。”
他孩子般真诚而热情地说:“哎呀,你说的对极了。”他像个越狱而去的囚犯一样奔下楼梯。我躺了很久,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感觉胃中在上下翻腾。然后我写下这些文字。但是,关于幸福、欢笑、正常状态等等,我一个字也不想写。五年或十年之后,再读这些文字,这将是两个疯狂且残忍者的记录。
昨天夜里,我写完之后,取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半杯。我枯坐着,从容地小口呷着酒,以便酒液缓缓而下,消解膈膜之下的紧张,让胃不再疼痛。我想,要是我继续和索尔住在一起,很快会变成个酒鬼的。我想,我们是何等的俗不可耐: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一次次发作,成为心怀嫉妒的狂人;我会因为骗过一个患病的男人而感到一种邪恶的快意;可凡此种种,都不如“你或许会成为酒鬼”的念头更让我震惊,尽管,与其余的一切相比,沦为酒鬼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心中想着索尔。我想像他离开这公寓后,会从楼下给某个女人挂电话。阵阵忌妒犹如毒药,奔涌在我全身的血液里,使我呼吸不畅,双腿涩痛。随后我想像他带病跌跌撞撞地穿城而过,心中便十分恐慌,心想我不该让他出去,虽然我不可能拦阻他。我久久枯坐,担心着他的病。后来我想起那个女人,全身血液又充满了忌恨,不由得恨起他来。我想起他日记中那种冷漠的口气,因而悻悻地恨他。然后我便上楼去看他最近的日记,一边对自己说,我不该再做这种事,却又明白自己会这么做。日记随意地摊在桌子上,我猜想是不是他写些内容有意让我看到?过去这个星期他什么也没有记,但在今天的日期之下写着:成了囚徒。失意之下,渐致疯狂。
我见到恶意而恼怒之火在我心底闪动。
我明智清醒地想了一会儿。我想,这个星期里他真的非常轻松幸福,我又何苦为这条记载而感到痛苦呢?然而我确实感到伤心和悲哀,仿佛这两句话将我俩共同度过的这个星期一笔勾销了似的。我回到楼下,想到索尔正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坐着,看着自己在想索尔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事。我想,他恨我并喜欢别的女人,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惹人讨厌。我开始急切地设想那个女人的情况,她温柔,大方又健壮,完全能满足他的需要,并且不企求他的回报。
我想起了苏格大娘,以及她是怎样“教导”我的。苏格大娘说妒嫉困扰症可算得同性恋的一部分。但那时候这些话听起来理论性太强,和我安娜简直风马牛不相及。我真不知道我是否会和现在正与索尔鬼混的那个女人做爱。
然后,一时间我恍然大悟,我明白我已经洞悉(★ⅩⅧ)他为什么会疯狂痴迷了:他是在寻求这样一位明智、温柔、慈母般的角色,此人同时又是性伴侣和姐妹;因为我已成了他的一部分,这样一位角色也是我正在寻求的,既为他也为我自己,因为我需要她,因为我盼着成为这样的角色。我明白自己和索尔再也分不开了,这比以往任何事都更让我惊慌。因为,凭我的悟性,我看出这个人在不断地玩弄这样的手法:以他的聪敏和同情去追逐某个女人,一往情深地宣称她是属于他的,然后,当她开始痴情以报的时候,他却退避而去了。女人越有情意,他就越避得快。我凭自己的悟性洞悉这一切,然而当我枯坐在幽暗的房间里,望着紫红色的伦敦夜空,那一片朦胧、湿润的璀璨,我却一心一意只渴念着那个虚构中的女人,渴望着成为她,而这一切,全是为了索尔。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因为胃的收缩而难于呼吸。于是我便到厨房去,又喝了不少威士忌,直到紧张感有所缓解。回到自己的大房间,我竭力想通过观察安娜来返回自我。而安娜,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住在一幢简陋破败房子的一套简陋陈旧的公寓里,黑暗的伦敦的污秽从四面包围着她。但我无法恢复自我。我羞惭到了极点,深陷于安娜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恐惧中了。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外面便是整个世界,而我只关心鼻子底下一丁点儿小事,甚至足足一个星期不曾读报了。我取来这一个星期的报纸,将它们摊开在我四周的地板上。这一星期里各种事态都在发展——这儿是战争,那边有冲突,这就像观看连环电影时错过了几集,却仍能依据故事的内在逻辑推断出那几集中发生了些什么。我感到厌倦乏味。我知道,根本不用读报,就凭政治经验,我完全能对这个星期里所发生的事作相当准确的估测。平庸乏味之感,对陈词滥调的厌恶,与恐惧感搅和在一起。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新的感悟,一种新的理解。这感悟出自安娜,那个蜷缩着坐在地板上的惊惧不安的小人物。这是“游戏”,但它出自于恐怖,恐怖感渗透在我全身,种种噩梦产生的恐怖,使我体验到了对战争的恐惧,犹如人们在噩梦中的经历一样,那不是对于种种可能性的理智的估量,而是凭我的神经和想像,确切体验到战争的恐惧。我从摊在我四周的报纸上读到的一切都成了真实的,而不是抽象的观念上的恐惧。于是,我的心智平衡,我的思维方式,都产生了某种变化,这和几天前发生的某种重新调整一模一样。几天前,由于意识到整个世界确实正走向黑暗冷酷的强权政治,在这种新认识的压力下,诸如民主、自由、独立等等字眼都失去了它们的光彩。我知道——当然,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字,远不能传达这种认知的特点——已经存在的一切,都自有它存在的理由和力量;世上巨大的军火库也自有它们内在的威力;而我的恐怖,那真切的噩梦般的神经质的恐怖,正是这种威力的一部分。我是在一种新的认知中,体会到这一点的,它仿佛是一种幻觉。我知道索尔和安娜的凶狠、怨恨以及我、我、我、我,是战争存在的部分理由,我知道这些感情是多么强烈,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决不会离我而去,相反的,它会成为我观察世界的一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