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7/9页)
因此,我所能说的便是,在入睡之前我已“知道”我为什么必须睡眠,那位放映员会说些什么,以及我必须学些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因此那个梦本身就颇有点放马后炮的味道,或者说为了加强印象而对某些早已学会的东西进行归纳。
梦一开始,那位放映员便以索尔的声音,很实际地说:“现在我们只是再把它们放一遍。”我有点局促不安,因为我担心会看到以前已看过的那些影片——那些华而不实的影片。然而这一次,尽管它们是同样的影片,却有了另一种特点,在梦中我把它命名为“现实主义特色”。它们有着早期俄国或德国影片的那种粗糙、简陋、过于突兀的特点。影片补上的部分放得较慢,以致成了长长的片段,从中我看见并了解到在生活中没有时间去注意的一些细节。当我看到那些他要我掌握的关键之处时,放映员便不断地说:“就是这儿,夫人,就是这儿。”由于他的指点,我看得格外仔细。我发现一切我曾特别关注过的事,或是按我的生活方式曾特别注重的事,现在全如过眼云烟很快消逝,而且变得无足轻重。譬如,花紫树下的那群人,或是和保罗一起卧在草地的爱拉,或是写小说的爱拉,或是在飞机上想一死了之的爱拉,或是保罗用枪打下的鸽子——所有这些都没有了,都被同化了,被真正重要的内容取代了。我看了很长时间,注意到了每个举动,布斯比太太怎样站在马雪比旅店的厨房里,她肥大的臀部在紧身褡束缚之下突出得像块搁板,她的腋下一片黑乎乎的尽是汗渍,她的脸因筋疲力尽而发红。当时她正在把动物或家禽的不同骨头上的肉切下来,一边听着薄墙外年轻人刻毒的话和更伤人的笑声。我听到维利就在我耳边哼唱,那不合调的极其孤独的哼唱,或看到他久久地伤心地注视我和保罗调情,这些镜头一遍又一遍以慢动作重放,以便我能永记不忘。我见到布斯比先生,这位站在酒吧柜台背后的大胖子,看着他的女儿和她的男友,我见到他妒嫉却并无敌意地凝视那位青年,然后移开了目光,伸手取过一只空杯,并斟上了酒。我见到莱蒂莫尔先生在酒吧里喝酒,他的目光小心地回避着布斯比先生,耳朵却在仔细听他那位漂亮的红发老婆的笑声。我见他一次又一次弯下腰,虽然醉得都坐不稳了,还去抚摩那条红毛狗,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看懂了吗?”放映员说,又继续放另一幕。我见到保罗·唐纳在凌晨时刻回家,因为偷过情而轻快活泼,精力充沛,见他遇上了妻子的目光,当时他妻子系着印花围裙,恰好站在他的面前,她那目光既含恳求又显窘迫,而孩子们正在吃早饭,饭后要上学去。他皱起眉头转身上楼,从橱里架子上取下一件干净的衬衣。“看懂了吗?”放映员说。随后影片放映得很快,像梦一般急速转动,映出一张张我在马路上见到过又忘记了的面孔,映出一只手臂的缓慢移动,映出一双眼睛的眨动。这一切都在表示同一个意思——影片现在已超出了我的经历,超出了爱拉的经历,超出了笔记本的内容,因为产生了融合,所见到的不再是个别的场景、人物、脸庞、活动和眼光,它们都糅合在一起了。影片的画面动作又变得极其缓慢了,那是一系列的特写:一位农民弯腰伸手往地里播下种子,或一块岩石屹立着微微闪烁,而流水在慢慢地消蚀它,或月光下有一人伫立在干燥的山坡上,永远屹立不动,手中紧握着枪。或一个女人醒着躺在黑暗中,正在说:不,我不想自杀,我决不,决不。
那位放映员现在沉默了,我冲着他喊了一声:够了。他没有回答,于是我伸出手去关上了放映机。我依然在沉睡中,匆匆浏览了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这是关于勇气的,但并不是我以前所理解的那种勇气。这是存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那种小小的伴随着痛苦的勇气,因为生活的深处存在着不公正和残忍。为什么我只关注那些英勇的或美丽的或明智的人物?其原因便在于我不会接受那种不公正和残忍,进而也不会接受那份大于一切的小小忍耐力。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颇不以为然,便带上它去见苏格大娘。我对她说:“我们再来谈谈那片草叶。在氢弹爆炸,地壳熔化之后一千年,那片草叶会顶开许多生锈的钢片铁屑而冒出地面。但草叶中的意志力就和那种小小的伴随着痛苦的忍耐力一样,是不是?(在梦中我一脸嘲讽的微笑,提防着任何的陷阱。)”
“此后呢?”她说。
“但问题的关键是,甚至现在,我都并不认为我会对那讨厌的草叶表示多少崇高的敬意。”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她挺直身子,稳稳地坐在椅子里,因我说得慢吞吞,因我老是漏说关键之处而相当恼火。是的,她看起来像个很不耐烦的主妇,刚把某件东西放错了地方,或按事先安排正打算出门。
随后,在傍晚时分我醒来了,屋里又冷又黑,我的心情十分抑郁。我整个儿是一个雪白的女人的胸脯,上面密密插满男人射来的无情的箭。我急切地需要索尔,我真想骂他,把他大骂一番。当然他随即会说:啊,可怜的安娜,真是抱歉。然后我们便会做爱。
一个短篇,或一部中篇,颇带喜剧色彩和讽刺意味:一位女士,因对自己向来屈从于男人而深感失望,便决心让自己获得自由。她毅然择定了两个情人,隔夜轮流和他们睡觉——自由的时刻便在于她可以对自己说她对这两个人同等地喜欢。那两个男人本能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其中一位十分妒嫉,十分真心地爱上了她。另一位变得冷淡而谨慎。不管她曾如何下定决心,她仍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位爱她的男人,而对那位谨慎的男人态度冷淡起来。然而,尽管她很绝望,因为她仍和以前一样“不自由”,她还是向两个男人宣布,她现在变得彻底解放了,她最终实现了与两个男人同获充分的性和情感愉悦的理想。那位冷淡而谨慎的男人感兴趣地听着这番话,并就妇女解放作了番不偏不倚的明智的评论。而那位她实际上爱着的男人,却大为吃惊,深受伤害,便离她而去,留下她与那位并不爱她而她也根本不爱的男人,作着明智的心理的交谈。
这个故事的立意迷住了我,我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写。例如,要是我用爱拉来代替我,故事会有什么变化?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想到爱拉了,我想,这段时间里她一定会有所变化,比如,她会变得更善于自我防范。我见到她的发型改变了——她又会在脑后束起头发,看起来显得庄重,她会身穿不同的衣装。我看着爱拉在我的房间进进出出,我开始想像她和索尔待在一起会怎么样——比我理智得多,比如,她的态度会冷静得多。一会儿之后我意识到我在重复以前做过的事,创造一位“第三者”——一位总的说来比我强的女人。因为我能肯定地指出在哪点上爱拉违背了现实,什么样的举动根据她的性格实际上不可能作出,某种极为宽厚的个性她不可能具备。但我并不讨厌我正在创造的这个新的人物。我在想,在我们的想像中和我们并排走着的这些非凡的宽厚的人物很可能会存在,原因便在于我们需要他们,我们才想像得出他们。随即我开始发笑,因为我所想像的与我的实际状况相距实在太远,更不用说爱拉的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