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8/9页)

我听到索尔的脚步声响上楼来,便很想知道谁会走进门来,虽然他看起来十分疲倦气色不好,但我一见到他,便知道今天恶魔不会光临,也许永远不会来搅扰了,因为我同时知道了他要说些什么。

他坐在我的床沿说:“这真是古怪,你竟然一直在笑。我在外面散步的时候,一直在想着你。”

我看见他如何紧紧抓住可以那些拯救自己的观念和话语,走过一条条街,走出一团混乱的想像世界。我说:“哦,你在想些什么?”——一边等着他卖弄口才。

“你为什么发笑?”

“因为你在一座疯狂的城市里奔来奔去,制订着用以拯救我俩的一套套道德准则,就像是圣诞爆竹中放出来的箴言一样。”

他冷冰冰地说:“真遗憾,你居然这样了解我,我本以为我的自我控制和杰出才智会让你吃惊。是的,我想那恰恰就是圣诞爆竹中放出来的箴言。”

“好吧,说出来听听。”

“首先,你笑得还不够,安娜。我刚才一直在想,女孩子们爱笑,年纪大的女人爱笑,而你这样年纪的女人不大笑,你们都太忙了,生活的担子太沉重了。”

“事实上我刚才就在大笑——我在笑自由女性。”我说起那个短篇的情节,他坐在那儿倾听,怪模怪样地微笑。然后他说:“那不是我说的意思,我指的是真正的笑。”

“我会把它列入日程表。”

“不,别那样说。听着,安娜,要是我们不相信我们列入日程表的事情会实现,那我们就没有希望了。只有那些我们严肃地列入日程表的事,才会拯救我们。”

“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行动计划吗?”

“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美丽的难以实施的行动计划。”

“行。接下去是什么?”

“第二,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得重新开始写作。”

“很显然,要是我能写,我是会写的。”

“不,安娜,那还不够。为什么你不把刚才说给我听的故事写出来呢?不,我不要听你通常对我说的那些空话废话——告诉我,只用一个简单的句子,为什么不。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它称为圣诞爆竹箴言,但我在外面散步时我在想:你是否可以在头脑中把它简化,将它浓缩,那么你就能将它好好看看,并很快完成它。”

我开始笑起来,但是他却说:“别笑,安娜,除非你行动起来,否则你真要崩溃了。”

“那好吧。但我还没法写那个短篇或别的什么东西,因为我一坐下来动手写,就会有人走进房间,从我肩膀上面看,打断我的写作。”

“谁?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可能是个中国农民,或者卡斯特罗的一名游击队员,或者在民族解放阵线里战斗的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是麦斯隆先生。他们站在这房间里,他们会说,你为什么不为我们干点儿什么,却坐在这儿涂写东西浪费时间呢?”

“你很清楚他们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是的。但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是什么。我知道你很清楚。这是我们大家的祸因。”

“是的,我很清楚。但是安娜,我非要你动手写作不可。拿一支笔一张纸来。”

我在桌上放了一张白纸,拿起铅笔,等着。

“要是你失败了也没有关系,为什么你要这样傲慢?开始吧。”

因为慌乱,我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放下了铅笔。我见他正盯着我,恳求我,逼迫我——我又拿起了铅笔。

“那我就给你第一个句子。‘有两个女人,’安娜,写下来,‘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公寓里。’”

“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伦敦的一套公寓里——你要我用这个句子,来开始一部长篇小说吗?”

“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写下来,安娜。”

我写下了这一句。

“你应该写出这部书。你应该写下去,你会完成的。”

我说:“为什么我的写作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啊,”他以一种绝望的自嘲口吻说,“问得好。哦,这是因为:只要你能写,那么我也能。”

“要不要我给你的小说也写出第一句?”

“说出来听听。”

“在阿尔及利亚一道干燥的山坡上,有位士兵看着月光在他的枪上闪烁。”

他微笑起来。“我会写出它的。你不可能。”

“那就把它写出来吧。”

“有个条件,你得把那本新笔记本给我。”

“为什么?”

“我需要。就这原因。”

“好的。”

“我将不得不离开这儿。安娜,你知道吗?”

“知道。”

“那就为我做顿饭吧。我从未想到我会对一个女人说,为我做饭吧。我把这一点看做是走向他们所谓的成熟的小小一步。”

我做了饭,饭后我们上床睡了。今天早上我先醒来,他还在睡,他的脸容消瘦,气色不好。我觉得,他竟然要走,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让他走,他的状况不允许他走。

他醒了,我竭力控制自己以防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能走。我得照顾你。只要你说你会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他在和自己的软弱斗争着。我在想:要是这几个星期之前,他并没有在睡眠中无意识地将双臂围住我的脖颈,那情况又会变得怎样?于是,我盼着他能再用双臂围着我的脖颈。我躺着,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接触他,他也同样在控制自己,以免投我所好。我想这真是多么不同寻常:一个温柔善意的、表示同情的举动,会成为难以容忍的背弃。我因想得太多而疲乏,以致头脑中一团漆黑了,再也无法思想,而一种怜悯的沉痛控制了我,使我不由自主抱住了他,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背弃。他立即紧紧地靠着我,真正的紧贴也只那么一瞬之间。随即,很快地,我的背弃也影响了他,因为他像个孩子似的喃喃说着:“我是好孩子。”这和他曾经对自己母亲悄悄说过的话不同,因为这样的话不可能是他的,它们是从文学作品中来的。他幼稚可笑地喃喃说着这话,拙劣地模仿着。但又不十分的拙劣可笑。然而当我低头看他时,我首先见到的是,他机敏的怨恨的脸上显出与他的话相吻合的虚假的伤感,随后是一副痛苦的鬼脸。随后,见我低头看时神色惊恐,他灰色的眼睛便眯紧了,显出纯粹的敌意的指责。我们互相对视着,为我们共同的惭愧和耻辱而无可奈何。后来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有好几秒钟他昏昏似睡,头脑中一团漆黑了,就像我弯身抱住他之前所体验到的那样。随即他从睡眠中惊起,十分紧张好斗,一下挣脱出我的怀抱,警觉而干练地环顾屋内,搜索敌人,然后他站了起来。这一切行动都发生在片刻之间,一个紧接一个,反应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