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7/10页)

打开纸条,是一个手机号码,程啸飞快地奔向了附近的电话亭,拨通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很低沉的一声“喂”,程啸问他:“你怎么请假了?”

调度员在电话里“嘿嘿”地笑着,他说:“你着急了?”

“我怎么能不着急?火车跑了怎么办?”

“让它跑吧!”

程啸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听筒里传来调度员沙哑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手—找—到—了!”

“你别骗我!找到了怎么不通知我?”程啸抑制不住激动,但仍将信将疑。

“不是留纸条通知你了吗?那天你走得那么匆忙,我又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再说火车站什么地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能说这个事吗?”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我怎么过去找你?”程啸把电话攥得紧紧的,感到一股暖流从心里面流了出来。

“来我家里,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打电话来。”调度员在电话里慢吞吞地说着。

搁了电话,程啸去了调度员家里。那是一幢老式员工宿舍楼,进了大门,程啸就听到调度员的声音,他从三楼的一个窗户伸出头来,给程啸指引上楼的楼梯。

一见面,调度员就说:“那天我回去一找就找到了,你猜在什么地方?车头和第一节车厢的连接处,很小的一个夹缝,初一看以为是团破布,再看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不瞒你说,当时有点怕,毕竟是一个人的手啊!我用衣服裹起来的,看看周围没人,先拜了拜!然后抱着衣服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路,我心里真紧张啊,就担心后面有人追来!”调度员说着,从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衣服仍旧包着。

手已经腐烂了,跟煤一样的颜色,因为臃肿,看上去比普通的手大了很多。程啸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跪了下来,调度员以为他要拜他爹的手,没想到程啸向他磕起了头。调度员赶紧把程啸扶住了,他说:“别这样!我跟你讲实话,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帮你,只是怕你纠缠,后来真的在做这件事了,觉得挺开心的,能帮你也挺好的,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为了掩盖腐烂的味道,调度员找出了几张油纸,把那只手包裹得严严实实,又在外面套了好几个塑料袋。他跟程啸说:“你快点走吧,你爹可能等急了。”程啸提着塑料袋下了楼,走出那幢楼,他想起了还没跟调度员好好地道过别,正想往回走,看到调度员从窗口探出身来,冲他使劲挥挥手。程啸也跟着挥了挥手,挥完手就意味着道别,再回去就会显得尴尬。程啸在楼下站了很长时间,他看着调度员把窗户关上,过了一阵,里面的窗帘也拉上了,程啸知道调度员肯定还站在窗帘后看着他,他转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爹的手找到了,程啸莫名地感到有些失落。这只手毫无生气是预料中的事,但程啸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还鲜活着,就像爹的眼角膜移植到自己身上一样,那能让他感受到血脉相通的真切感。血缘是个奇怪的东西,能让人心意相通。程啸固执地认为自己看到这只手跟爹看到这只手的感受是一样的,因为眼睛里活着一个父亲,他像在活着时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样子,这种感觉一定是不舒适的。

出了宿舍楼前的小路,程啸拦了一辆出租车,刚坐上去,司机就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程啸下意识地捂住了那个塑料袋,司机奇怪地看了看他。车子飞快地跑了起来,司机把车窗都摇了下来,外面的风“呜呜”地响着,司机又问了:“你带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没什么,用臭卤腌制的一点东西,包得这么严,你也闻得到?”程啸疑惑地问。

“我对这些东西特别过敏,闻到了就想呕吐。你带这东西去乘火车?那还不被人骂死!”司机斜了程啸一眼,厌恶的表情夸张地浮在脸上。经司机这么一说,程啸心里忐忑了起来。

下了车,程啸看到那辆出租车开出没多远,就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神情有些厌恶,他点了根烟,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程啸来到了车站的小卖部,在那里买了一卷胶布,又向店老板要了几个塑料袋。他在塑料袋外面又套上了几层袋子,外面缠上了厚厚的胶布,确信气味被关住了以后,他才稍稍放了心。

买好了回三七市的车票,进候车大厅的时候,程啸发现麻烦来了。进候车大厅必须把所有的行李放上去安检,程啸知道那安检箱子里装着透视眼,如果把爹的手放到传输带上,这事情就揭穿了。到时候,程啸身上纵然有十张嘴巴也解释不清了。

在离候车大厅还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程啸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安检的门旁边还有几个带警棍的协警。他们对乘客的态度很凶,一名带两个孩子的妇女怕孩子走丢,动作慢了一点,身上的行囊就被他们活生生地扯了下来,扔进了安检的箱子里。妇女想跟他们理论,又被他们推搡了几把,其中大一点的小孩被带倒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真是一群豺狼!”程啸嘀咕了一句,缩了回去,他回到售票窗口,把车票退了。火车坐不成了,长途汽车也一样,总不至于走回去,步行上千里路,得多长时间!到时候,爹的手会长蛆的。

出了闹哄哄的车站,程啸看到广场旁的小弄堂里停着很多中巴车,中巴车很破旧,红色胶带纸贴出来的地名都缺胳膊少腿,只有零星的一些偏旁笔画。程啸想问问司机这些车开往哪里,发现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午觉,他敲了敲玻璃门,司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得知是问路的,他指了指前面的挡风玻璃,程啸才发现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硬纸板,上面用炭笔写了细细的几个地名,那些地名都很陌生。他问司机:“这车能出山西吗?”

司机说:“不能,我们只跑短途。坐长途你应该去乘火车,或者去长途汽车站,乘飞机也可以啊。”

“我就想乘你们这样的车,接力棒似的一站站乘过去,出了山西,再一路向南。”程啸觉得只要方向是对的,总能回到三七市。

司机感觉自己被消遣了,他把头扬了起来,甩向窗外:“那你是没事找抽型的,谁有你这闲心哪!”

程啸赌气去了旁边的书报亭,他问老板:“有全国地图吗?”老板从狗洞似的小窗户里伸出头回答:“全国地图没有,山西省地图有,你要吗?”

程啸要了一份山西地图,找到大同,他发现大同在地图上太小了,跟现实中完全不一样。那些公路跟蚯蚓似的绕来绕去,把程啸的头也绕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