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9/10页)
程啸第一个吃完饭,把塑料袋夹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很多人都放下了筷子,纷纷离席。算账的时候,有人受不了气,领头喊了起来:“吃的什么东西!这么贵,不明摆着宰人吗?”程啸看到领头的人喊完之后,紧张地看着大家,谁也没有跟着呼应。就这迟疑的一瞬间,几个横肉男把抗议的那个人围了起来:“吃霸王餐啊?不肯付钱,行啊!把吃的吐出来!”他们摩拳擦掌起来,抗议的那个人满脸通红,他尝试着邀请大家一起参与进来,“你们说,不贵吗?肉片都是臭的!”
“行了行了,花钱买个平安算了。”一个中年妇女嘀咕了一句,这句话迅速瓦解了大家的反抗欲望,人群起初还有些蠢蠢欲动,后来迅速归于平静。横肉男下手了,耳刮子打得呼呼作响,抗议的人像片树叶似的发抖,几个回合过后,他歪倒在地上,蜷缩得像只蝉蛹。
如果这时候横肉男收手,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这些人仿佛有嗜血的爱好,程啸看到其中一个人回到了屋里,操着几根铁棍大踏步地出来了。程啸做了第二个站出来的人,他觉得第二个人很重要,第二个人站出来了,人群很可能就团结起来了。如果再不救人,倒在地上的人会被他们打死的。
程啸喊了一声:“你们想弄出人命来吗?”几只恶狠狠的眼睛盯住了他,他们就是一群马蜂,谁惹他们就叮谁。程啸没抵抗两下,就成了第二片树叶,他有些后悔,应该早一点站出来,现在站出来,人群已经被挤压成狭长的一溜,冒一个头出来,就被他们掐灭一个,大家已经不会一哄而上了。
程啸在被围殴的过程中死死地抱住了爹的手,几个横肉男想把塑料袋抢下来,发现那东西就跟长在程啸身上似的,几个人都没把它夺下来。他们怀疑那是一捆现金,眼珠子都发绿了。
“剥他衣服!”
程啸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死死抱住塑料袋,他们扯另一个衣袖的时候,程啸把另一只衣袖也让给了他们。衣服被他们扒下后,钱包掉了出来,领头的招呼他的同伴说:“别夺了,都在这里!”
殴打戛然而止,几个横肉男散开得很快。大家当没发生过任何事,都安静地回到了车上,程啸看到那个带头叫喊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也径直地回到了车上。程啸也站了起来,爬上车的时候,他看到大家都装作没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大概是最后一个上车,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程啸知道自己的脸挂彩了,那样子不会太好看。在往后挤的过程中,周围的人远远地躲了开来,怕血迹沾到他们的衣服。
这趟车一直开到徐州,再没有人说话,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程啸抱着塑料袋想睡一觉,但他看到很多人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有好几个人睡觉时把嘴巴张得很大,他就不想再睡了。
下了车,那些人生怕别人还认得自己,匆匆淹没在出站的人流里,程啸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像一张张人皮做的面具,毫无表情,让人产生自然的疏离感。钱包被抢走了,车是没法乘了。程啸觉得有些讽刺,剩下的一两百里路看来真的靠两条腿走回去了。
与在山西时不同,去过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徐州仿佛在家门口,距离近了,让程啸感觉安全了很多。程啸想,得赶快回家,等肚子饿了,嘴巴渴了,路就难走了。
路上,无以排遣寂寞,程啸跟爹的手说:“你回来了,爹知道吗?”
“知道了他怎么不托个梦给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爹了。”
……
“当初在火化的时候,我打算给爹安个假肢,好在没安,安了爹就成残疾人了。”
……
“我打算去殡仪馆,还是火化爹的那个炉子,还是早上第一个,把你也火化了,我觉得这样爹才能收到。”
“你的骨灰就不单独安葬了,放到爹的骨灰盒里去,那就完整了!”
……
“你问我眼角膜怎么不还给爹?医生说了,只提取了爹一只眼睛的角膜,移植给我的也只用了三分之二。在那个世界里,爹还不至于成为瞎子。我也不想还,眼角膜长在我身上,我觉得爹还活着。”
……
路开始缥缈起来,程啸定了定神,他低头跟爹的手说:“你要坚持住!”
程啸仿佛又回到了手术前,他一步一步地数着自己的脚步,这一百多里路用脚步来丈量,难度远远超出了程啸的预期。六十里之前,他休息的次数很少,后来休息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每走一里路,他都要在路边坐下来。
眼皮已经垂下来了,随时都可能上下一碰就合上了。阳光像金黄的稻谷,晃得让人头晕。他站在路边向马路中央抬起耷拉的手臂,那些车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旁疾驰而过。程啸边走边停,他的手尽可能地向马路上的车发出搭车的信号。
终于有一辆拖拉机开出老远,停了下来,程啸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晃晃悠悠地跑了过去。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头,程啸说:“能捎我一段吗?我快走死了!”
“你去哪里?”
“三七市。”
“那不顺路的。”司机说。
“能搭一段是一段,你随便哪里把我放下来好了,只要能离三七市近一点。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
司机为难地考虑了一阵,最后终于催促着说:“那你快点上来吧,我有急事,赶时间!”程啸千恩万谢地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一坐上去,他就睡着了。
司机转头看了一眼,嘀咕着:“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前开着。
“你醒醒,前面到了!”司机大声喊,发现怎么也叫不醒程啸。拖拉机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司机摇了摇程啸,他歪倒在驾驶室的座椅上继续酣睡。司机只好开了门,把程啸扶了出来,在路边的一个废弃凉亭里安置了睡死的程啸。
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
程啸醒来时已接近傍晚,一时之间他弄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仔细回忆后他才记起搭了一辆拖拉机,猛然间一摸胸前,已经空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爹的手不会被那个司机带走了吧?他赶紧在四周找起来,发现黑胶布散落了一地,塑料袋被撕扯过,已经空了。
“哪个天杀的抢走了我爹?”程啸在空地上大喊起来,几只野狗在远处的垃圾堆里“呜呜”地叫了几声,灰溜溜地跑开了。程啸发疯般地追了上去,野狗太多,见有人冲它们追来,四散逃窜,很快没了踪影。
爹的手被一群野狗吃了!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千辛万苦找回来的手就这么丢了,这次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程啸感到无比耻辱和痛恨,他扇了自己很多耳光,怎么像断电一样突然就没了知觉呢?为什么不能再熬一下呢?程啸跌倒在了地上,摔下去的声响很大,身体里淤积的悲痛也释放了出来,程啸发觉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在那里嗷嗷大哭起来。路过的人们停下脚步,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理解不了,一个已经上年纪的男人竟然会哭得这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