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8/10页)
“在那里,有你的一座桥陪伴我;在巴黎,有我的一束头发。”露易丝剪下了自己的一缕金发,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波登先生发誓说,他会把它天天藏在胸间。
远东之行改变了露易丝小姐的一生,一个不慎掉入陷阱的人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来拯救。露易丝小姐从那些永远都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汗臭味的中国劳工身上,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她由此找到了一种大爱,一种耶稣所倡导的怜悯。
“至少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每当她救助中国劳工的行为,受到铁路公司的西方人轻曼的嘲讽时,她总是如此捍卫一个基督徒的仁慈。人字桥建设过程中的血腥和残酷,一度让·憎恨起波登先生来,为什么他要设计这样一座夺人魂魄的桥梁?为什么在西方人看来是天才设计师的杰作,在东方就得依靠白骨来堆砌?这座桥梁与那些无辜殒命的劳工有什么关系?又于这个贫穷衰败的帝国有多少意义?如果那时波登先生就在她的身边,她会告诉他:这是一座血腥的桥,一座罪恶的桥。
她在施爱中也得到中国劳工的尊重和保护,一次一个法国的工地主任在工棚里想对她非礼,是那些从来都惧怕洋人的筑路劳工们,用手中的十字镐把那家伙赶出了她的临时工棚。以自己的声誉帮大卡洛斯保下一命,更是那些善良的中国劳工对她的仁慈的回报。
但是她的爱情却一直在等候收获的季节。在修建工程中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她和波登先生的通信比修建中的滇越铁路还要长,她的苦难其实并不亚于那些在日晒雨淋、风吹雨打中劳作的中国劳工。人都是在为一个希望活着,有的为填饱肚子,有的为爱。
人字桥竣工前三个月,波登先生受铁路公司的邀请,启程前往远东,参加人字桥的验收和竣工剪彩。露易丝小姐守望了近五年的希望,就像太阳升起来一样,在心急如焚的漫漫长夜中一丝一丝地明亮起来——
终于要启航了,在开往远东的邮轮的汽笛还没有鸣响之前,我还有时间描述我此刻的心情。我亲爱的小鸟,我追寻你遗留在天空中的痕迹而来;我怀揣着你用头发编制的绵绵思念而来!跨越半个地球,和你的爱一同放逐到神秘遥远的远东,这是多么浪漫的旅程!在它的尽头,有我们爱的见证——“波登桥,”我给予它生命的精子,你孕育并呵护他长大,就像我们共同的孩子。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不忠的丈夫,而在远东的铁路线上,我有一个健壮优美的孩子,一个痴情守望的爱人…… ——波登先生写于马赛港。
我的爱人,我已经穿过了蔚蓝色的地中海。地中海沿途的风光我根本无暇欣赏,经过了科西嘉岛、撒丁岛、西西里岛、克莱特岛,何其漫长的旅程,而这仅仅是整个行程的十分之一!当年你是如何走过这段路程的?你似乎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什么,这一路的海风与骄阳,颠簸与寂寞,我的小鸟是怎样振作她坚韧的翅膀,划破这无垠的天空,飞越这广阔的海洋?我是多么渴望能像在图纸上那样,用圆规一划,就将遥远的你揽入我的怀中。可是这该死的邮轮,简直就是在地球仪上爬行的蜗牛,有时我真怀疑它在大海里是停滞不动的,什么时候它才能载我抵达我爱人温暖的胸怀。 ——波登先生写于塞德港。
主啊,我终于航行在亚洲的土地上。我感到离我的爱人已经如此之近了,却又依然遥不可及。我们现在位于同一个大洲,过去一想到我在欧洲,而你远在亚洲,就像太阳和月亮般的距离。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心一直像月亮一般围绕着你的爱旋转。现在我离你越来越近了,我要被你的爱融化了!我经过了一直向往的苏伊士运河,人们说我们修建的滇越铁路可以和这条伟大的运河相媲美。我现在难以想象这条铁路的瑰丽壮观之处,就像我难以想象我们法国政府为什么要到那古老的东方去修这条该死的铁路!它让·的爱人离我如此遥远。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工程了吧——不是说它为此让·少万中国劳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是它无情地拆散了两颗相爱的心。
红海风平浪静,而我的心却波涛汹涌。 ——波登先生写于亚丁港。
全能的主,印度洋的热风让·心烦意乱。如此漫长的旅程,如此孤独的人生!接近赤道时我们的邮轮上死了三个人,人们将他们裹好白布,投到大海中。其中一位还是一个巴黎外方传教会的年轻神父!他把前面两个可怜的人送到了天国,大概主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接下来会轮到他自己。难道他伺奉的天主不需要他到异邦传播耶稣基督的福音?难道天主的圣宠就不能保佑这些漂泊在大海中的人们?难道天主反对我们向地球另一端的人们传播我们的文明?我亲爱的小鸟,你在异邦人那里每天都祈祷吗?人定要在艰难困苦中才会像干涸的禾苗,期待天主的救援,圣宠的甘霖。我的小鸟靠什么战胜那些寂寞苦难的岁月,现在我知道一些了。
浩淼无边的印度洋,它北方的大陆是传说中的财富天堂。四百多年前哥伦布为此在大海里走错了航路,发现了另一片新大陆。感谢仁慈的主,现在我们已经不会重犯哥伦布的错误,我们可以托工业文明之赐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为那里打上欧罗巴的印记,从一块殖民地,到一座桥梁——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见我设计的桥梁啦!就像渴望早日见到你一样心情急迫。 ——波登先生写于印度洋漫长寂寞的旅程。
今天我在新加坡港见到中国人了。主啊,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种!你天天都和这些小个子的黄种人打交道么?他们孱弱的身躯如何修筑我们的铁路?你的来信说他们其实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可是我看不出一个欧洲人应该如何尊重他们的理由。噢,不要怪我没有一个基督徒的仁慈,让·们来拯救他们吧。
等两天,我们的邮轮补充好淡水、粮食和燃料,又将启航驶入南中国海。啊,中国,中国,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名字,这是一个因为你——我亲爱的小鸟——而听上去无比亲切的名字。
就像耶稣向世人宣布“天国近了”一般,我离你也越来越近了。
我为此而颤栗。 ——波登先生写于新加坡。
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就像不敢面对耶稣的圣容那样,不敢面对你的诘问:为什么在离你如此之近时,转头离去?为什么在已经听得到滇越铁路线上火车的汽笛声——那就是你的召唤——时,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主啊主,求你宽恕我的罪,求你用漂洋过海的旅途劳累惩罚我。我必须回去!立刻,马上,我连在海防港休整一天的时间都没有。这才是主对我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