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9/10页)

驶回马赛的邮轮已经升起黑色的浓烟,汽笛在召唤从远东回家的欧洲人。幸福的归程中就我一个最不幸的人啊!就我一个捧着爱人的一缕头发,却连不到爱情的另一端的可怜的人啊!我要用一生来请求你的原谅,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写给你的书信,可以明鉴我的爱心。现在我把这扎信寄给你,让·们代表我对你的思念和致敬。请你看完后就烧掉它们吧。我这罪人不配你伟大的爱。 ——波登先生写于海防。

就是这样,波登先生跨越了半个地球去会自己的情人,但在走到滇越铁路的起点海防港时,在走到露易丝小姐寂寞了五年的闺房的大门口时,在走到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目中的奉献、牺牲、信义、尊严以及爱的紧要关头,只能怀揣一束剪断之后越理越乱的爱情之发,转身离去。他的爱情在起点时错了,也就注定没有终点。露易丝小姐在人字桥竣工那天,等来的只有波登先生一捆厚厚的书信。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明,也没有诚挚的道歉。别人的丈夫回家了,远在天涯的人继续自己的守望。

露易丝倒没有在忧愤屈辱中烧掉这些来信,但面对后来波登先生在归程中发自新加坡、亚丁港、塞得港、甚至马赛和巴黎的来信,一律拒收,原信退回。她已经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道歉,一千个辩白、一万个理由,都把它埋葬到印度洋里去吧,也把它埋葬在青春已逝、爱情已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人生悲欢离合的深渊中去了。

这样一场痛到骨髓里的爱情,岂是大卡洛斯这种粗鄙的流浪汉可以轻易改变的?即便他在碧色寨成为了一个十足的绅士,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人失败的初恋以及被伤害的心,该如何修补。

露易丝有时会搭乘火车去到离碧色寨约七十公里的人字桥,不为什么,只是去看看这座凌空飞架的钢铁彩虹。一个穿西洋裙装的西方女子,一手撑洋伞,一手挽手袋,独自踟蹰在蛮荒的山道上。铁路沿线的欧洲人时常为她的安全担忧,有时还会派人护送她。但露易丝小姐说:“我在这里又没有仇人,谁会加害我呢。”她常常借宿在守桥工人的小屋子里,整晚都不睡觉。那个自觉腾出房间来给她的守桥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姓赵,当年也修过铁路,一只腿是瘸的。尽管他不明白这个洋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后来和露易丝处熟了,最后认她做了干女儿。他让·易丝叫他干爹,他则像一个山里的老农民一般唤她“小姑娘。”露易丝不知道“干爹”是什么意思,她想把这理解为“教父,”但这显然不合适,赵师傅又不是她在教堂受洗时站在身边的教会中人。于是她干脆就喊赵师傅“父亲,”在远东有一个比亲人更亲的人,让·易丝感到幸福。

人字桥旁边有个苗族寨子,大约有十来户人家,露易丝第一次来到这个寨子时,尽管她只是一个女人,但全寨子的人都跑光了。后来露易丝才知道本地人吓唬哭闹的小孩的一句话:“再哭,洋人就来把你拖走。”慢慢地,那些苗族人发现这个洋女人与其他洋人不一样,她每次都带来许多东西给孩子们,从糖果、饼干、面包,到衣物、玩具。露易丝终于成为受苗家人欢迎的常客。他们为她带路,走遍了周围的山岭。露易丝惊讶地发现,许多地方都遍布当年筑路劳工的荒冢,有的大坟里甚至一次性地葬下几十人。在人字桥周围的山涧或坡头,晚上燃烧的磷火到处游动,几乎照亮了这座靠累累白骨而不是钢铁堆砌起来的桥!尽管当年露易丝医生见证了这座桥的修建,尽管她作为工地上的医生,对伤亡情况有最权威的发言权,但多年以后,她还是对大山深处随处可见的荒冢感到震惊。

“这简直是屠杀。”露易丝在一个晚上,和她的干爹赵师傅围坐在值班房里的火炉边说。

“你说什么?”赵师傅有些不解地问。

“我是指修这座桥,修这条铁路。父亲,死了那么多人,与大屠杀有什么区别呢?”

“唉,小姑娘,”赵师傅把一块烤好的土豆递给露易丝,“我们中国人的命,就跟蚂蚁一样弱小。你应该还想得起,当年这工地上,像蚂蚁搬家一样,愣是把一条铁路搬到山上来了。”

赵师傅的那一条瘸腿,也是这条铁路的千万代价之一,能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因此他和露易丝有许多共同话题。

“有一天我看见几十个人在山道上抬钢轨,可能是后面的人脚踩滑了,先是一个人掉下了山涧,然后两个、三个……主啊,就像倒掉的多米诺骨牌、”露易丝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小姑娘,那还不是最惨的。”赵师傅平淡地说。

“那么,父亲,能告诉我你所看见的最惨的么?”

“人都死了,现在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父亲,你们中国人,恨我们吗?恨这条铁路吗?”

赵师傅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们洋人,都像你这样,就不招人恨了。”他又沉默许久,“这铁路嘛。修的时候我就没有恨过,我是自己跑来的呢。因为它能给我一碗饭吃,就像现在一样。”

露易丝感到很欣慰,不是因为这条铁路被中国人所接受,而是这些善良的中国人把她和大卡洛斯这样的欧洲人区分开来对待。也许在碧色寨只有她一个人,才会为自己的欧洲人身份感到羞愧。

“你说过,你认识设计这座桥的人?”赵师傅忽然又问。

“嗯。”露易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赵师傅不小心戳到了。

“真不简单啊!”赵师傅感叹道。

“什么不简单,这个狗娘养的是个罪人!”露易丝忽然失控地骂起来。

“罪人?他做什么了,小姑娘?”

“他……他设计的桥,让·样多的人丢掉了生命。”露易丝努力让·己平静下来。

“小姑娘,可不能这样讲。”赵师傅捅了一下火炉,火光映照着他那高原地带的人黝黑粗糙的脸,看上去漠然、沧桑,僵硬,毫无生命鲜活的迹象,像泥塑的雕像。

“我想这个洋人老爷是个脑袋好使唤的人,他设计这桥,就像有人给你指路,指路的人有什么错呢?可能路是不好走,然后路上又有强盗土匪,给人添了许多麻烦,甚至把人杀了。但只要那指路的人跟强盗不是一伙的,你就不能怪他嘛。”

“不,父亲,在我看来,他跟强盗就是一伙的。”露易丝说得咬牙切齿。

“小姑娘,你们不是朋友吗?”赵师傅诧异地问。

“是……过去是。现在不是了。”露易丝终于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