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5/7页)
一周之后,小卡洛斯坠入了深渊。因为他再不能在歌胪士洋行的窗户边看到那道美丽的风景了。露易丝医生不是说她的病人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治疗吗?难道这可怜的病人放弃了?不过,以小卡洛斯有限的健康常识,他判断秦忆娥绝无这么快就痊愈的可能。主,不行了,求你救救你的罪人。小卡洛斯现在是生活在热锅里的蚂蚁了,是灵魂出窍的一副空皮囊了,看来得像中国那句俗话说的那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
小卡洛斯在一个下午提了一大包礼品,镇静地敲开了普田虎土司衙署的大门。门房拿了他的名片送了进去,小卡洛斯坐在前院的迎客厅等候。他当然知道土司为自己的女人专门盖了一幢洋楼,但这些天他在铁路对面用望远镜也没有看到这幢洋楼的大门开启一次。爱情的小鸟儿飞走了,还是被囚禁起来了?
普田虎土司笑容满面地出来,他们过去见面大多是在八角楼的酒吧。小卡洛斯也知道这个性欲旺盛的家伙曾经战败了无人匹敌的珍妮弗小姐,他这些日子会在寂寞的夜晚里想,娇弱柔美的秦忆娥,如何跟这个野蛮粗鲁的土司过性生活呢?
“哎呀呀,稀客稀客。前几天我就听见有只喜鹊在我的屋檐上叫了,还以是你哥哥来了,他来我这里喝过几次酒呢。请,请,我的朋友。”
小卡洛斯已经知道,在中国人的习俗里,喜鹊叫和一个朋友的到访有关。主啊,我能和他做朋友吗?小卡洛斯努力控制内心的矛盾,现出一个绅士般的微笑,彬彬有礼地说:“尊敬的土司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听说尊夫人病了,我特地前来探望。”
普田虎土司愣了一下,随即说:“哦,婆娘们的事情,还麻烦卡洛斯先生操心。真是的,来,来,来,屋里坐。”
寒暄过后,小卡洛斯被迎进土司衙署的议事大厅。厅堂的正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桌子,两边是两把沉重的木椅,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虎皮,而厅堂的两侧,则在木架上陈列着刀、枪、棍、剑、茅等兵器。铁路东边的欧洲人早就知道,这里是土司断案办公的地方,本地的老百姓犯了事,或者民间有什么诉讼,要在这里跪着向土司申诉,等待土司的判案。那个时候,他就是这片土地的大法官。
小卡洛斯不明白土司为什么会在这个审判案子的地方接待他,难道他要开始审判自己有罪的灵魂了吗?
茶上来后,小卡洛斯终于按奈不住急迫的心情,“那么,尊夫人的病情,好些了么?”
“她回娘家去了。”土司不当多大回事地说,他看到小卡洛斯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说:“回昆明她妈那里去了。婆娘些嘛,一有点不舒服,就往娘家跑。”土司说到这里,自己都有点怨气了。
小卡洛斯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但他控制住了自己马上就想告辞的冲动,去到昆明的火车明天才会开出碧色寨车站呢。现在,他必须和土司大喝一场。大卡洛斯曾经跟他提起过,到普田虎土司的衙署做客,必须酒量好才行。这让·胜酒量的小卡洛斯对当这种客人,一向不感兴趣。
小卡洛斯从土司家出来后,就去跟他哥哥说,他想去昆明呆上一段时间,大卡洛斯头也没有抬就说:“去吧,去吧。”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一些卡片,上面画的是小卡洛斯也看不明白的密码。
“我看了下账本,昆明那家店最近几个月的业务量在下滑。”小卡洛斯说。他们两兄弟本来有个分工,大卡洛斯总领全盘,同时负责歌胪士洋行在安南的海防、东京、云南的建水、宜良、昆明设立的分行的业务,而小卡洛斯过去因为要照顾家人,主要打理碧色寨、河口、开远和蒙自的生意。每个分行都聘请得有专门的经理,过去大都为欧洲人,但这些年兄弟俩发现,聘请中国人来当经理更为合算。首先,中国人经商很精明,洋行的业务上手很快,好几个在歌胪士洋行干经理的,都是从低层店员干起来的,大卡洛斯甚至还认了一个当经理的年轻人为干儿子,他是大卡洛斯在他十多岁时从蒙自街头捡回来的流浪儿。其次,中国经理的薪资比开给白种人的低得多,他们很容易满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中国的职业经理人都很敬业守信义,两兄弟几乎不用操多少心,到月底看看账本就行了。
“又要打仗了嘛。或许。”大卡洛斯心不在焉地说。一点也不怀疑兄弟为什么要来管本该自己在昆明做的事情。
“那我明天就走了。”
“嗯。”大卡洛斯现在才抬起头来,发现他的兄弟头发零乱,衬衣敞开,领带也歪在一边。“你喝酒了?”
“今晚去那个土司家了。”小卡洛斯说。
“噢,那个家伙。他有没有叫那些脑袋上插满鲜花、歌喉嘹亮的彝族少女给你唱歌敬酒呀?那种时候,真是一场悲剧。”
“没有。我已经像法国的外交部长面对咄咄逼人的德国人那样,严词拒绝了好多杯了。”
“哈,在彝族人的酒桌上,常常无异于一场战争。连和那个马戏小丑般的毕摩喝酒,你都得有和人决斗的勇气。尽管他每次都说,饮一碗,值千金,饮两碗,无价值,饮三碗,要害人。”
小卡洛斯听到他兄长说到“决斗”一词时,心里紧了一下,刚才和普田虎土司喝酒时,他就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回来的路上他却觉得这真是荒谬,他连人家妻子的手都还没有摸到一下哩。
“这些野蛮人,不配和我们决斗。”小卡洛斯说。
“呵呵,你是说不配和我们喝酒吧,老弟?我上周在跟普土司喝酒时,还签了一单咔叽布生意,他要给自己的护卫队做统一的服装呢。主啊,这是个什么的样国家,自己也可以拥有私人军队。”
“吓唬老百姓的军队罢了。我走啦。”小卡洛斯说。“决斗”和“军队”,都可能是小卡洛斯将来要去面对的问题。他不想在去到昆明迈出那勇敢的一步前,看到那样多的困难。
“好的,路上小心些。别忘记上个月火车还被土匪抢过一次。哦对了,凯蒂·的要和你离婚?”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不要离婚。”小卡洛斯说出这话后,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想开了就好。去昆明找自己的快乐吧。”大卡洛斯也不太喜欢那个图慕虚荣的兄弟媳妇。
大卡洛斯在他兄弟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背影就要出门时,又喊了一句:“别老把一个世界都扛在背上!”
小卡洛斯走后,大卡洛斯又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在鼻梁上架上眼睛,这是一副对他的确有用的老花眼镜了,不像过去,只是为了戴给露易丝小姐看。这些年来,大卡洛斯一直在偷偷跟着毕摩独鲁学习彝文,这种形状像蝌蚪的古怪象形文字,常常折磨得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并不是说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是个彝文化的爱好者,也不是他像布格尔神父在业余时间潜心植物那样,以此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他学习彝文,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从娘肚子里生下来时就要干的一件大事——找到基督山伯爵发现过的那种藏宝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