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豹子年(第6/7页)

这样的藏宝洞在古老富裕的东方国度,在魔幻神秘的彝家大山,绝对值得赌一把。更何况,大卡洛斯先生还有一张花重金买来的藏宝图呢。

但要命的是:你必须懂彝文,并且是一种远古的彝文。

半年以前,大卡洛斯在八角楼的酒吧里遇见一个神神叨叨的美国佬,他已经走遍了彝家的大山,脸像一棵被伐倒的古树一般布满太阳的年轮,那是被晒褪了一层层的皮后留下的印痕。他形销骨立,胡子拉碴,落魄潦倒,身上布满牲畜的味道,身后紧随死亡的阴影。看上去他像一个游方传教士,虽然连面包都没有一口了,但目光执着,步履坚定,尽管他走到哪里,连蚊子都躲着他,不是因为他的皮肤上已经吸不出一点血来,而是由于他就是一具行走在陌生土地上的僵尸。他在八角楼酒吧的吧台前请珍妮弗小姐去玫瑰房里共度春宵。珍妮弗小姐说她早就不做这个了,玫瑰房里还有像刚刚开放的玫瑰一样的姑娘。但这个家伙说,他在大洋彼岸就久闻珍妮弗小姐的芳名,他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一会这常开不败的东方玫瑰。在他的苦苦哀求下,珍妮弗小姐才说,来吧,你这从小缺少母爱的可怜虫。但一刻钟后,珍妮弗小姐就把自己的同胞踢了出来,说这家伙是个只会放空枪的衰牛仔。大卡洛斯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本想像扔一个酒鬼那样将他扔出去,但他的手还没有舞动起来,这个流浪汉用他鹰一般的爪子抓住了大卡洛斯的胳臂,就像快输光的赌徒紧紧攥住手里的最后一块筹码。

“我有基督山伯爵的藏宝图。”他说。

“我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哩。”大卡洛斯回敬道。

“和我藏宝图中的宝藏比起来,女王的王冠只价值一杯马提尼酒。”

大卡洛斯从那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无限远的希望,只有一个在大海中快要淹死了却又看到了远远驶来的轮船的人,才会如此狂热又疯狂,这一点和大卡洛斯漂泊冒险的一生相似。关于在这片神秘古老的土地有一个藏宝洞的传闻,大卡洛斯不是第一次听到。他把他带到吧台前,给那流浪汉要了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他吃下了一整只烤鹅,三份牛排,两碗意大利通心粉,二十二个佐餐面包,外加一条大吐司,两壶咖啡。天知道这个夜夜在梦里的宝藏中打滚的家伙饿了多少天了。

作为填报肚子的代价,大卡洛斯让·国佬拿出他的藏宝图来。那是一张用某种矿物颜料画在一块本地土著编织的麻布上的图画。那上面浸满汗渍和污迹,连魔鬼的手印,阎王的唾沫,恋恋不舍的阴魂都依稀可辨,不知被多少人揣在怀里温暖过、梦想过、发狂过。从画上可以模糊辨认出有太阳、山、河流、山洞、树、动物和一些弯弯曲曲的道路,笔法很拙朴,布局很神秘,每个物体上都标有极难辨认的彝文,土布的下方还有数行说明书式的文字——他们猜测,需用放大镜才能看到这些小蝌蚪漫游在神秘尘封的历史岁月中。如果在欧洲,这样的一幅图画也许会贴到幼稚园的墙上,或者放进博物馆里,但在碧色寨,它足以令人疯狂。

大卡洛斯吐了一口烟喷到那散发出古老陈旧气息的麻布上,“也许,这块破布刚好够付你在珍妮弗小姐玫瑰房里的账单。”

“你的珍妮弗小姐就是中国皇帝的公主,也不配看一眼这张藏宝图,没有人蠢到用它去抵押一时的快乐。”美国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收起了那幅图。

“那么,它值多少钱呢?”

“一条滇越铁路。”流浪汉严肃地说。

大卡洛斯爆发出可以掀翻屋顶的笑声。没有人可以跟他谈论这条跨越两个国家的铁路的一切,连弗朗索瓦站长在他面前也自愧弗如,他就是滇越铁路的百科全书。从花了多少钱建这条铁路,到每一根枕木下有多少个中国人的阴魂。

大卡洛斯一把将这个家伙抓过来,拖着他来到酒吧柜台内,指着墙上张贴的一张泛黄的旧报纸对他说:“蠢货,看看这张1910年4月15日的《泰晤士报》吧,要是你的脑袋瓜里还没有被彝族人的小蝌蚪钻进去拉屎、还记得几个英文单词的话,你会看到这样的一句话:滇越铁路是人类工程史上可与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齐名的世界三大奇迹。”

没想到美国佬不屑一顾地说:“三大奇迹加起来,也没有我的藏宝图神奇。”

大卡洛斯不是一个轻易被故事骗倒的人。他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勇气,他凭这两个优点闯世界,再加上他赌徒的天性,到现在似乎还是赢多输少,至少他还活着。就像他的口头禅:强悍的是命运。大卡洛斯相信,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那是因为他的命还一直像他的肌肉一样强壮。

但就在那个闷热的夜晚,这个漂洋过海的冒险家,彝家的深山密林中连魔鬼也害怕的人,被彝族人的蝌蚪文字迷惑住了。有的时候,一个曾经征服过大鲨鱼的人,却捉不住那些在池塘里游来游去的小蝌蚪。

大卡洛斯在中国滇南一带生活的这些年,也交了不少汉族和彝族朋友,精通汉话,甚至还能说一些本地彝族话。但他自从得到那份藏宝图后就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读懂那图上古老的彝文,那就是制作这幅地图的人。毕摩独鲁告诉他,许多彝族的智者在书写彝文时,故意生造一些古彝文字,或表音或表意,或随性或神秘。他们写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看不懂。不是要显示自己的学问,而是要坚守一个亘古的秘密。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秘密呢?”大卡洛斯每次提着酒和礼品去拜访毕摩独鲁时,总会在把老毕摩灌得晕乎乎时,试图套出破解这个秘密的良方。

“你会把你家里的事情,轻易给外人说吗?”毕摩醉眼朦胧地问。

大卡洛斯认为,毕摩独鲁是他所见到的最聪明的中国人。一个人如果坚持自己的信仰和精神价值,他就不容易被糊弄甚至征服。尽管许多碧色寨的欧洲人因为这个彝族巫师对火车的固执陈见和种种荒唐·措,就把他当马戏团的小丑,但大卡洛斯从不敢小觑他。他宁愿去对付一百个懦弱或鲁莽的中国人,也不愿面对毕摩那双善于捉弄人的眼睛。可是命运偏偏让·必须拜这个行事古怪的彝族巫师为师,这场寻宝的冒险其实就是和老毕摩玩的一场智力游戏。大卡洛斯当然不会把这幅藏宝图给独鲁照图翻译,他总是躲躲闪闪,谎称在碧色寨生活了大半生,和彝族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将来回到欧洲,会为不认识几个彝文字而感到遗憾。他今天依样画葫芦抄几个彝文字单字去请教,隔几天又复制某个局部,像个谦逊的学生。但老毕摩的解答也是天上地下、神界人间,云遮雾障,虚实莫辨,不知是他的学识有限,还是神界的事情人的语言实在难以一言蔽之。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