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5/9页)

那个时代的昆明还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城市,就是最有勇气的年轻人,也不敢男女手挽手在市面上招摇过市,上了点年岁的人们总会对那些敢于突破祖宗规矩的反叛者横加指责、百般阻挠。中国的卫道士们可以妻妾成群,可以让·人缠足以满足自己畸形的性欲,更可以狎妓嫖娼。但他们在公共场所则大多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把自己装扮成孔子的忠实信徒。尽管孔子没有说清楚,一个中国女子可不可以和洋人来往,但由卫道士们所构成的那样文化氛围,让·时能和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要么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甚至背后吐唾沫的“假洋鬼子”,要么就是人前人后耀武扬威、一幅鄙夷天下的高等华人姿态。

有一天小卡洛斯终于对来自周围的异样目光和阴风一样四处乱串的议论有所察觉了。他悄声问秦忆娥:“亲爱的,是我们今天的衣服穿得不得体吗?”

“不,是我们中国人喜欢少见多怪。”秦忆娥说。她在小卡洛斯身边,第一次找到了做上等人的感觉和做女人的幸福。一定程度上,她很喜欢自己成为“少见多怪”的对象。

小卡洛斯不会理解她的这种感受,他只有自嘲:“我感到在昆明的大街上,我们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没有穿衣服的皇帝。”

秦忆娥这个时候表现出和她母亲一样的昆明小市民心态,“只要当了皇帝,不穿衣服走过大街,我也乐意。让·们笑去吧,我先过足了皇帝的瘾。”

“噢,我可不愿意,我还是做个普通人好。过自由的生活,和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然后,他用热辣辣的目光望着秦忆娥。

在这双痴情的眼前,秦忆娥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只是可能那最后薄如蝉翼的一层,还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就像黄老孃说的那样,这两个寂寞的男女总有“瞌睡遇到枕头”的时候。她才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否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黄老孃只在意自己的面子和风光。小卡洛斯的到访让·老孃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赚足了炫耀的话题——

碧色寨真是一个机会遍地的天堂啊!碧色寨真是一个出文明人的地方啊!莫看人家是一个寨子,可因为那条铁路,全都是巴黎来的富商和文明人。嚇,巴黎!碧色寨就是云南的巴黎。你闻闻我身上的香水,香奈儿的;你瞧瞧这条裙子,巴黎今年最新款的,还有这水晶坠,巴黎的一个绅士卡洛斯先生送我的。你们知道他是哪个?歌胪士洋行的总经理啊!人家可是贵族出身,巴黎的伯爵,名门望族,从小住在海边的城堡里,家里的仆人都比我们的省主席高贵。昆明算个哪样鬼地方哦,闭塞保守,又脏又臭,遍地是乞丐和下作的文人、粗鲁的军阀、日脓包一般的官僚,哪有一个天生丽质的名门淑女的机会。我的女儿可是坐过“米其林”专列的!虽说那位高贵的卡洛斯先生,在中国到处都开得有洋行,生意从中国做到了国外,可他在我家女儿面前啊,就像一个仆人那样听吩咐。那天手捧鲜花、带着名贵的礼物前来拜访。可我家那个坐过“米其林”专列的女儿啊,说不开门就不开门,让·家尊贵的伯爵先生,站在大太阳下都快烤干了。但人家就是有绅士的风度,太阳落山了也不挪一下步子。来吧,我们要请卡洛斯先生来家里吃饭。我们要让·个洋人看看,昆明人是多么地热情好客。

在小卡洛斯拜访秦忆娥家的第二个周末,母女俩正式邀请他到家中来吃饭。黄老孃拿出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从昆明最有名的酒楼端仕楼请来大厨,从翠湖边的一家叫梦巴黎的西餐馆请来调酒师和服务生,他们将告诉客人们如何不用筷子吃饭,左手使叉,右手用刀,牛排该如何切,盘子才不至于翻飞;酒该如何上,餐巾该如何系,才会像一个有教养、又时尚的昆明人。那天的客人有黄老孃二十多年前的老戏迷,大观茶园的掌柜,翠湖边的票友,花鸟市场上的掮客,政府里公干的小职员,以及麻将桌上的搭档、米线铺的小老板,当然还有她那个吃软饭的小男人。秦忆娥看见这一帮遗老遗少、三教九流涌入家里来,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家里搞得就像一个喧嚣杂乱的茶馆。他们见了小卡洛斯先生,有的作揖,有的激动得手足无措,抹一把鼻涕不知该不该握住小卡洛斯伸过来的手,还有一个老汉竟然把水烟筒递给小卡洛斯,请他对着自己刚吸过的烟筒口吸一口。还固执地说:“你能说云南话,一定能吸我们云南的烟啰。”

小卡洛斯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宴上表现的相当得体,并不在意有人大声咳嗽,把口痰吐在餐桌下,用刚挖过鼻孔的手去抓牛排,也对酒喝到高兴时,人们肆无忌惮的猜拳行酒令和高声喧哗始终保持一个看客的微笑和宽容。黄老孃在高兴时,自告奋勇要给尊贵的客人唱《白蛇传》中青蛇的唱段,由她的小男人拉胡琴,家庭宴会顿时像一个戏园子,荒腔走板的嗓音和肉麻的起哄把屋顶都要掀翻了。秦忆娥在家宴的后半段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妈,你们好好玩吧,我和卡洛斯先生要去翠湖边走走了。”

“他们真是一群快乐的老人。”出来后,小卡洛斯看见秦忆娥脸色不好看,便打趣道。

“一群不知羞耻的老东西,简直丢脸!”

“没关系啦,人们总需要释放自己的情感。而家庭宴会应该是最放松自由的地方么。”

“他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文明二字。”

“他们知道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我还是喜欢参加你们洋人的宴会,人们多有礼貌、多有教养啊!一切就像电影中的那样。”

“噢,我想起来了,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接到一个邀请,去参加一个在昆明举行的圣诞弥撒。你愿意随我去吗?”

“啊呀呀,那可真是太好了!”秦忆娥不自觉地就像她母亲那样高声尖叫起来,引得行人侧目而视。她高傲地一扬头,就像一步跨入天堂的人,用鄙夷众生的神情回敬人们的诧异或鄙视。圣诞节,你们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么?就是知道了,你们有资格过这样的节么?

平安夜那天晚上,在昆明西郊某个高官的别墅里,主人为在昆明的西方人搞了一个奢华的圣诞晚会。别墅里临时布置出一间房间权当教堂,专门请来的巴黎外方传教会的神父在这里为人们做圣诞弥撒,还有训练有素的唱诗班,为人们献上悠扬动听的《平安夜弥撒曲》。秦忆娥第一次参加外国人的圣诞节,兴奋得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她发现这些洋人们,平常在中国人眼里高傲得不行,而在他们的耶稣面前,却谦卑得似仆人。他们恭敬地站在临时教堂里高声诵经,跪下来专注祈祷,比那些临时抱佛脚进寺庙烧香磕头的中国人更虔诚——比如她的母亲黄老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