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6/9页)
秦忆娥并不信仰洋人的宗教,她和其他一些中国人站在后面看热闹。小卡洛斯领了圣体后,来到秦忆娥面前,感觉她对漫长的仪式似乎已经失去了新鲜感,便建议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是一幢靠山的别墅,主人在外面用彩灯装扮了一棵圣诞树,看上去孤零零的。小卡洛斯忽然触景生情,无尽的乡愁涌上心头了,他说:“噢,我忽然想起了我家乡的圣诞节。”
秦忆娥问:“我也奇怪,你们洋人过你们的年时,为什么总不回家?”
“我在那边没有家了。”小卡洛斯伤感地说。
“你的夫人……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那是她的家,不是我的。”
这个问题是两人心中的一道坎,不是他们不想跨越,而是他们目前不想正视。人有时面对永远无法解答的难题,唯有回避,就当把它交给上帝好了。如果小卡洛斯此刻问起秦忆娥为什么不回碧色寨的丈夫家,她也会回答说:“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在有家不愿归这个情结上,两人都有某种同病相怜的疼痛。
但真正想追问爱情为何物、家又在何处的人,一般都会进入到一个虚幻的迷宫中,把本来复杂的问题搞得愈加难缠。秦忆娥已理不清哪里将是自己爱的归宿了。她悄悄将自己的身子向小卡洛斯靠紧了一点。
小卡洛斯有如在梦幻世界,他把这个小鸟依人的东方女人轻轻揽入怀中,他们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
小卡洛斯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缎面的精致小方盒,“你的圣诞礼物。”他温情脉脉地说。
“哦,卡洛斯!”
“打开它。”小卡洛斯说。
是一条黄金项链,把女人欣喜的脸也映得烨烨生辉了。小卡洛斯开始吻她光洁的额头,然后俯下身去吻她的唇。
“不,不要这样。”秦忆娥闪开了,她轻声说。“我害怕。”
其实她希望在说出“我害怕”时,这个男人会把她抱得更紧一些,会吻她吻得更深更长久一些。但小卡洛斯并不理会一个东方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含蓄和羞涩。她们在某种自己也没有把握的状态下说“不”时,有时内心想的是“要,”有时则是“可要可不要,”完全看对方的态度。
小卡洛斯感觉得到女人在他怀里颤抖,像个刚被俘获的可怜小兽,这让·大生怜惜之情,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和宽慰这个女人。他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那里群星灿烂,仿佛有无数双寻求答案的眼睛。这个女人明明需要他的爱,但她像水里的鱼一般在他爱欲泛滥的海洋里游来游去,总是在他的情网的缝隙处一滑而过。
他们躲在一棵大树下,就这样相拥相偎,女人不再颤抖了,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小卡洛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让·温暖、感动。这个男人就是冬夜里的一盆火,风雨中的一把伞,寂寞中的一支歌,更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
现在的问题是:她要不要抓紧这只外邦人的手,开始另一种向往而又没有把握的生活?
他们回到临时的教堂后不久,平安夜在唱诗班隆重的赞美声中降临,教堂里的基督徒们都很激动,他们相互祝福,互道平安。唱诗班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咏唱起舒缓优雅的赞美诗,小卡洛斯再次拥抱了秦忆娥,他动情地说:“在这样的时刻,我有重生的感觉。”
秦忆娥主动送上自己的嘴唇,他们终于相吻了。
欢庆过后,小卡洛斯和秦忆娥发现他们俩被安排在一个房间,粗心的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一对呢。
“噢,这可真是个致命的错误。”小卡洛斯稍显尴尬后,自我解嘲道,“可能是我和主人在某些方面没有说清楚,我现在去告诉他们再准备一个房间。”
在小卡洛斯转身要出门时,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回头,望见一双充满欲望的眼。他不敢相信“瞌睡遇上枕头”这样的时刻会在今晚降临,就像一千多年前没有谁相信圣婴会在一个普通的马棚诞生一样。
“他们可能都睡了。”小卡洛斯说。
“是的,都睡了。”秦忆娥说,直勾勾地望着小卡洛斯。
“那么……”
“我害怕……”
小卡洛斯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不得不错过一个浪漫的平安夜。他轻轻掩上了门,“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就在沙发上过一夜吧。”
秦忆娥期期艾艾地说:“嗯,嗯,好吧。你不要关灯。”
“好,我不关灯,我会守在你的梦外边。”
房间里的沙发离床有约三米的距离,两个人仿佛都害怕跨越它。一个为了保持自己的绅士风度,一个放不下要命的矜持。如果小卡洛斯不提他在沙发上睡,秦忆娥不会反对他钻进自己的被窝来。这些日子他们越走越近,但走到这最后的两三米时,却忽然迟疑了,害怕了,或者,双方都在等待爱神在背后猛推一掌,让·颗寂寞孤独的心擦出惊世骇俗的情爱火花,再蔓延出烧掉一座城池的浪漫爱情之火。
遗憾的是,在秦忆娥缩进被窝后,小卡洛斯也规矩地在沙发上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终于到了必须要回碧色寨的时候了,小卡洛斯接到他兄长的电报,说他近期要出去一段时间,希望小卡洛斯赶快回来处理洋行的日常业务。小卡洛斯对秦忆娥说:“要么,我回去办完洋行的事,再回来陪你。”
秦忆娥嘟着嘴说:“我的老妈也催我赶快回去呢,真是烦人。”
这些日子来,黄老孃发现自己的女儿和那个洋人过从甚密,虽然给她带来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虚荣,但她还是拎得清楚,女儿是一个土司的媳妇,她还指望这个金龟婿给自己养老呢。这个风度翩翩的洋老咪,尽管每次来家里,都会带些不轻不重的礼物,可还是抵不上人家土司老公,提亲时一甩手就是两根金条。洋老咪真是抠门啊,给老娘最厚重的礼物,不过是一根水晶玉坠。这算个哪样礼物哦?还想打我女儿的主意,门儿都没有。小娥,别让·个洋老咪轻易得手啊,女人的身子,可是一块福田宝地,不是谁都可以来耕种的。
秦忆娥每天回家,都会听到黄老孃这样的唠叨,她几乎要被母亲逼疯了。好吧,那就走吧。就当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虎口,也总比受黄老孃的折磨强。好在碧色寨现在有小卡洛斯这样的知心朋友,苦难的日子或许会有些亮色了。
两人确定了归期,在昆明火车站上车时,小卡洛斯说:“票很紧张,我只定到了一个包厢。但我相信你会比乘坐‘米其林’专列更快乐。”
秦忆娥沉下了脸,“你以为我是个为‘米其林’而生的女人吗?”这个被“米其林”专列风光十足地接到碧色寨的女人,恰恰最怕人提这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