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獭年(第7/7页)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蒙自县城的歌胪士洋行,邮差这时给他送来一个小包裹,是昆明来的。小卡洛斯拆开一看,噢,原来是秦忆娥的玉簪,昆明的工匠终于把它修复好了,在玉簪损坏的尖部,巧妙地包镶上了一溜黄金,尖锐无比,又和整支玉簪搭配得珠联璧合。为这把玉簪,小卡洛斯几乎跑遍了昆明城,好多玉器店和首饰店都说做不了,这事儿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匠人,付出的工钱比重新买一把多多了。
睹物思人,他不能不思念在碧色寨的秦忆娥来。她今天回到家了,她的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今晚会要她吗?卡洛斯,卡洛斯,他是一头老虎啊!你明白和一头野兽睡觉的耻辱吗?
唉!这个只为卡洛斯盛开的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啊,这个浑身散发出神秘韵味的东方女子啊,这个不断激发出男人超越生命激情的尤物啊,她已经在小卡洛斯的生命中无处不在,她已经在一个男人的情爱史上刻下深到骨头的烙印。走在路上,前方会浮现她的芳容,端起咖啡时,耳边会响起她的燕语莺啼,火车轰鸣而过时,情欲会随着火车的节奏冲动起来。那一路散发着百合花芬芳的浪漫旅程,那盛开在列车包房里的野百合花,比新婚之夜婚床上的新娘,开放得更为灿烂多姿,妖艳淫荡。一个再绅士十足的男人,也会追逐黑暗中的淫荡。
小卡洛斯深深后悔,上午在火车上时,哪怕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该和秦忆娥来一场鱼水之欢。他当时为什么心事要那么重呢?世界坍塌了,更要抓紧时间大爱一场。人生中有些爱的片段,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电光火石般的辉煌,花蕊上凝结的露珠,燕子掠过水面的瞬间,以及茫茫人群中佳人柔情蜜意的匆忙一瞥,都胜过人间无数春光啊!
不行啦,我得回碧色寨去,即便不能在今晚见到秦忆娥,哪怕离她近一点,心情也好受点。或许,我可以今晚就有机会把这玉簪送还给她。
小卡洛斯此刻像一个初恋中的年轻人,再也按奈不住自己野火过山般的思念。他记得六点半县城的火车站还有一班中国人开的寸轨火车去碧色寨,傍晚时就可以赶到碧色寨了,明天他再回蒙自来想办法筹钱。
小卡洛斯要了辆人力车,直奔车站。站台上没有什么人,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会到。小卡洛斯暗自笑自己:为什么那么急?明知道到了碧色寨,秦忆娥也不会来车站接他,他不过是去赴一个无人等候的一厢情愿的约会,不过是想去一个和情人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今晚他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但小卡洛斯相信,回去这一趟是绝对有必要的,他的诗人气质让·在彻底离开碧色寨时,不能不去凭吊一下他们擦出情爱火花的地方——站台,铁道边,网球场,歌胪士的酒吧,野合过的浪漫山岗。碧色寨到处都有秦忆娥的身影,秦忆娥的体香,以及和秦忆娥爱的痕迹,连空气中都漂浮着爱的气息。碧色寨就是秦忆娥的一颦一笑,就是她舒展开的身子,摇荡在小卡洛斯发着爱情高烧的脑袋里,越燃越织热。
他必须回到那个孤独的村寨里去,不是为了见到自己的情人,只是为了更伤感地面对那不可救药的相思。
他想起年轻时自己和凯蒂·姐谈恋爱时的感觉,那时他也经常乘坐火车去海防和凯蒂·姐见面,但都没有这个晚上那么动情急迫、那么愁肠百结。那时他知道凯蒂·姐会在火车进站时,伫立在站台,朝头等车厢里伸向车窗外的一颗脑袋摇晃手中的白纱巾。常常是车还未停稳,小卡洛斯已经在站在站台上张开了双臂,等待凯蒂·姐飞扑进他的怀里。嗯,那也是人生中不多的浪漫时刻,但它像过时的老电影,早已发黄发灰得人影模糊、面目全非了。
每个站台都相似,每趟列车不相同,过尽千舟皆过客,谁人伫立候郎君?小卡洛斯上了火车后甚至天真地想,也许到了碧色寨车站,他会意外发现秦忆娥等候在站台上呢?天若有情,应该让·们有这样的心灵感应;上帝如果赞赏他们的爱,怜悯他们的苦,应该以他无所不在的神力,暗中告诉秦忆娥,你的爱回来了。去吧,去站台上给他一个惊喜吧。去为这笔东西方结合的浪漫爱情增添一笔让·母也会感动的靓丽色彩吧。
寸轨火车的速度只比一个中国的裹脚老太太行走稍快一些。这条中国人自己修的铁路,从它建成那一天起,碧色寨的西方人就常拿它来开玩笑。说它是一个在大地上摇摇晃晃奔跑的大玩具,是格列佛王国的火车,它爬坡时需要老牛在前面牵引,一个西方人上了这样的火车,得把车厢里狭窄的门框拆除;一阵强风吹来,火车可能会出轨。最经典的笑话其实是中国人自己编的,说一个老太太抱着只母鸡上了车,但母鸡跑了,老太太跳下车,逮住了母鸡,还有时间从容不迫地爬上行驶中的火车。
小卡洛斯倒不想跳下火车赶时间,但他的确有些后悔,早知道这火车不能碾平自己焦虑的心情,他还不如雇一匹快马,还不如走路。十来公里的车程,小卡洛斯认为它走了一个世纪。
碧色寨的站台这个晚上空空如也,天上飘着细雨,站台上的路灯下雨丝似千万根银针,针针扎在小卡洛斯寂寞徘徊的心灵。他下了车,没有看见一个熟人,独自在站台上踌躇了一会儿,火车已缓慢远去,消失在空寂的黑暗中。只有铁道远方的信号灯眨着不眠不休的眼,像小卡洛斯固执愚蠢的翘盼。
你怎么像一个初陷情网的毛头小子呢?小卡洛斯再次自嘲。
他沿着铁路边稀疏的路灯光,落寞地向歌胪士酒楼走去。天气有点冷,小卡洛斯想,到家后他要好好喝一杯,最好把自己灌醉,以便睡觉。
浓密的爱意如鲠在喉,像水獭叼到的一条肥美的鱼,而鱼永远是狡猾的渔夫的。
几个披黑色察尔瓦(斗篷)的彝族人迎面走来,当他们走到小卡洛斯面前时,一只大口袋像鳄鱼忽然张开的大嘴,一下就把小卡洛斯吞噬了。他连叫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