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5/11页)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有一片蓝色的大楼满是褐色的玻璃,这个色彩极度不协调的地点就是我们的赛场。遥遥向它望去,上千扇窗户幻化成一个个透气的丝织网眼,一条无穷大的丝巾飘舞在我的窗外,在丝巾中是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和我听过的有些不同,不是近距离的刺耳,而是深谷传出的,不是赛场中几万颗棋子同时敲击的嘈杂,而是一下一下清晰无比,钟声般肃穆。那条丝巾在风中旋转,形成了一个直通天地的圆筒,将这声音运送出我们的星球之外,在黑茫茫的宇宙中传导。下棋的声音将丝巾震颤,无穷薄的丝巾表面生出波涛,正如我血液的波动,血液以它特有的冰凉由头流到脚,我很想用我的双脚将一个女人绊倒……
在床上躺了一会,估计今日赛场的所有棋局都已结束,就快步走出宾馆,等待在那栋蓝色的大楼外。一会楼门中响起巨大的回响,黑压压的人走了出来,噪声消解了沮丧与兴奋,走在最后的是杭折扇。他精疲力竭,胸口衬衫一片汗泽,不要认为围棋只是智力的付出,一盘全神贯注的对局可让人在三小时内失去四斤的体重。我迎了上去,他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带着脸部神经的疼痛。我问:“怎么样?”
他:“赢了。”
我:“明天。”
他:“明天。”
明天将争夺决赛权,是在今天赢的四个人中的比赛。今天,我和他都赢了,也许明天抽签就是我和他的较量。他从大楼台阶上走下,扶着我的肩膀,立刻倾斜来他全身的重量。我任他扶着,慢悠悠地将他送到路口,稍一停顿,左面是大街,走大街便是回家,右面是宾馆,那里有他一个房间。他转向了左边,我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去时,眼神莫测地瞄着我:“豆角,我老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向他挥手。出租车远去。
第二天早晨,抽签。我抽到了他。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衣着洁净,发型利落,他深吸了一口气落座在我的面前,抓起一大把棋子,哗啦啦的声音击点在坚硬的棋盘上。望着他掩盖棋子的手背,我从棋盒中拈出了一颗棋子。他手背的血管轻微地扭动了一下,手掌张开,喘着气一粒粒数起自己拿出的棋子。数子的结果是二十六颗,双数。我刚才用一颗棋子无言地表示选择了单数,猜子的结果是我错了,所以他执黑先行。
他整了整不需要整理的前额发丝,将一颗黑子打在了棋盘的右下角,发出了清脆的声息,这次下棋的只有两对人,回荡在大厅中的落子声终于清晰可辨,今日出现的第一步落子声令我心旷神怡。
当我们走到第四十步时,我从棋盘中取出一颗子,握在掌心直伸到棋盘的中央,我的这个姿势大概停顿了三秒钟,然后我的手掌一翻将这颗子按在棋盘上,当我的手撤开,光亮棋盘上的是一颗反扣的棋子,大厅中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声,盘旋着上升到天顶。
杭折扇狐疑地望着我,我没有和他维持对视。现场的记者和棋协人员构成个半圆形围拢过来,我扭过头瞪着这群人,他们纷纷垂下头站在原地,我对于自己的威严感到满意,然后我姿态庄重地起身,快步离开了那里。
回到宾馆后,我翻看着服务员送来的报纸,昨天的报纸上,有一篇写我的东西:“他被称为魔鬼豆角,来自于远方的冻土地带。在大概五岁的时候,他从出生地来到城市,迅速显露出天赋的才华。这种显露原本只在大地的一角,现在他是联赛上最明耀的星辰,他的棋风非传统所有,在众多围棋爱好者眼中别具魅力,这颗突然出现的星辰打破了天空原有的次序,明日他将争夺决赛权,再一步将是夺取冠军,这就是他的运行轨道,似乎他的胜利已成为必然。”
这东西和二十年前写我父亲的报道大同小异,我穿着鞋躺在床上对写这东西的记者感到好笑,“似乎他的胜利已成为必然”,而我刚才以围棋特有的仪式推枰认输了,执行这一无言的仪式,作为失败者收场得很有尊严,想到这一点,忽然对围棋萌生了一股不曾有过的真挚。
三个小时之后,围棋协会通知我和另一局的输者对局,以便决出本次联赛的第三名,比赛时间安排在争夺冠亚军的同时,一听这个时间我立刻弃权,这样我成为本次比赛的第四名。而冠亚军将在杭折扇与另一局的胜者间分配,他们的对局在两天后举行,这以前我们都是一天接一天地下棋,劳累得像是农民赶集,看来只有强者才能享受休息。
作为一个上年纪的人,两天的时间是很好的喘息,但杭折扇并没有抓紧时间,他用了整整一天带着我四处游玩,同去的还有他年轻的妻子。
我们参观了许多的名人墓地和大大小小的古代寺院,最终将一块巨大的塑料布铺在了西湖边一道斜斜的草坡,躺在那里享受着温暖的落日。我躺在中央,杭折扇在我的左边,他妻子在我的右边,那女人已经走了整整一天,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汗味。
杭折扇的侧影轮廓清俊,犹如经过了精细的打磨,我一直在暗自模仿他文雅的言谈方式,这一天他就像个优秀的导游,将自己的城市说得津津有味,我一整天都不得不做出兴致勃勃的模样。现在他脖颈僵硬地扭向了我,嘴角的褶皱在夕阳中刀疤般显现,对于阿帝叔对于他,这次联赛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们这一代棋手生理的极限已经来临。我输给了他,他就可以走完联赛的全程,也许在两天之后他就是全国冠军。
他嗓子嘶哑地哼了一声,将要说些什么。
我抢先说话:“讲讲我父亲吧。”
他陷入沉思,我知道他二十年来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来到了杭州后我才发现他在当地围棋界的资深地位,杭州围棋会馆展览厅中有一张照片,保存了他当年无忧无虑的表情,和今日得体的笑容是多么的不同,那些陈年的报刊资料记载了他是二十年前的一代天骄,但他被父亲战败,从此一蹶不振。表达着“英雄相惜”美谈的一把折扇,也不能掩饰他心中的痛惜,也许他在那把折扇上题记的“雪崩”两字,不是对我父亲棋艺的颂扬,而是自我内心崩溃的写照。
“每一代新人开始下棋时,总是坚信胜负由自己的努力决定,随着对围棋的逐渐深入,才发现自己的行业有着神灵。围棋的神灵是个成长中的女孩,她的恋爱行为与其说是寻找男人,不如说是借此体认自身,她没有永远的情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围棋界没有常胜者的原因。”
“在冻土中的你省是这位神灵尚未光顾的角落,那里人们旺盛的体能令她倍感新奇,她需要借助新的人群令自己发育成熟。她制造了你父亲的胜利,你的父亲是一艘供她出游的快艇,也就是古语所言‘时势造的英雄’,至于你父亲的真实棋力,不见得如时势中般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