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7/11页)

我家的房子两室一厅,比较适合于结婚,他的女儿从不来我家,也许是为了结婚时的新鲜。今天她一进门就双目低垂,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四下张望,她来得很不情愿。阿帝叔和我海阔天空地聊着,绝口不提围棋联赛,正如他下棋追求以静制动,谈话时他也喜欢别人不打自招。他的女儿只在一旁无声地坐着,一瓣一瓣吮着我拿来的橘子,有一滴橘汁溅在手背上,她低头舔了舔,她的这一动作在瞬间摄走了我所有的精神。

阿帝叔这时突然提到联赛,捕捉到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但我曾千百次地琢磨过对付他的方案,虽心神涣散,仍条件反射般地流畅回答。我跟他说,鸟类爱惜自己的羽毛,我爱惜我的名誉,当阿帝叔您被淘汰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继续争斗,心里没有了依托,在半决赛大厅,我对那宽广的空间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胜利,为了避免丢尽我省颜面的惨败,我在局势尚好的一刻及时地投子认输。

阿帝叔在听我说话时,眉毛和嘴角不住颤动,泛滥出一个个理解的表情,以鼓励我说下去。当他听完我的话,一张肉感的大脸上已全无波澜,淡淡地说:“明天有一个记者发布会,是为了庆祝你全国第四的成绩。”他说完起身便走,他的女儿迅速放下手中的橘子跟上父亲的脚步,将出门时她回身向我比画双手,好像讨要擦手的纸巾,当我找到纸巾时,她已被父亲带走。

他们走后,我家桌面上绽放着一朵葵花,围绕着中心片片对称,那是她剥开的橘皮。

几日来的紧张终于缓和,阿帝叔明显地对我还是关爱。我无忧无虑地趴在床上,将那片橘皮置于地下,抚摩那荧黄的颗粒表皮,随着手指摩擦的加快,它活动出柔和步调,宛如一只在水底慢慢游荡的海星。

第二天醒来,我步伐轻快地走进体协会场。在体协领导热情的表彰后,记者们的提问完全是唱着反调。面对“你因何突然认输”的激烈谴责,我不能回答“为了和人约会”,就说是心理压力过大。面对“那你为什么连第三名也不争取”,我不能回答“如果我不弃权,就还是没时间和人约会”,我只能再说我有心理压力,出于动物的自我保护天性,我本能地装出一副痛苦表情。我的可怜模样引起了记者们的同情,他们小声议论着,不好意思继续发问,我暗自庆幸又过了一关,不料坐在现场的阿帝叔突然发言,说出了一句日后广为流传的名言:“一个棋手就算要死,也得爬到棋盘前。”

这句令人肃然起敬的话,将我一瞬间抛进了深渊。

记者纷纷簇拥在阿帝叔身旁,我狼狈退场,走过那群人时,听到阿帝叔正在举我父亲为省争光的旧事,向容易激动的记者们说明什么是棋手品格,什么是集体荣誉。他宽和的音质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无疑的,我成了我父亲的逆子。望着他慷慨激昂的模样,我恶狠狠地想:你还想不想让我当你女婿了!

体协会场中哄闹的人声令耳朵鸣响,室外却寂静无比,穿越了一条阴冷暗淡的长廊,走出大楼时被阳光袭击,两眼忽地全白。我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犹如小腹受到了一击,想到自己在众人眼中已是个懦夫形象,视神经的疼痛一直连带到脚跟。在阳光下好一会,眼中的万象由一层浅棕色开始,附着上越来越多的颜色,终于辨清眼前的两段圆物是女性小腿,胫骨部位的皮肤游动着白皙的光泽。

抬头望去,阿帝叔女儿单手支腰向我展示着一身的衣裙。

她在五年前个子迅猛增长,这样的身材已经很难胜任冰面上的高难动作,就转而加入了省模特队,从此天天在一间废弃的体操教室里走来走去。将时装表演作为体育项目,这样的事只有我省才有。她身上是一条低胸露背的花裙,印满了鸳鸯蝴蝶的图案,很像是农村里洞房的床单。她将穿着这床单进行时装表演,令我省民众大饱眼福。

她的双腿三七开地分配着重心,将那条长裙撑出起伏的线条,等待着我的夸奖。我知道,只要我夸她一句哪怕只是个笑容,她立刻会得意洋洋地转身而去。

我揉揉眼睛,起身便走。她就像电视里的广告,频繁地亮丽出现,创立自己的品牌,却又转瞬即逝从不理我,将自己当作珍贵瓷器打包装箱,运输的终点是喜筵后的婚床。每当她神气活现地走过我的眼前,我总是想寻死般的厌烦。

我掉头就走,她花容失色。她“相敬如宾”的美好设计被粗暴地打碎,丧失了智力般远远跟在我的身后,如同一条失宠的小狗。当我打开家门时,她犹犹豫豫地上了楼梯,我怒吼:“你来干吗!”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看看你家。”

她一入我的家门,我立刻扭住她的手臂。

她从小就是运动员,每天在冰场上运动十二小时,今日的她已力大无穷,而我们下围棋的是体协中独一无二的羸弱人群,我的手甚至无法抓牢她野兽般绷紧的四肢,最后我还是将她制服,但总觉得她在让我。

我和她在床上翻滚时,冲满了报复的快感,想象着阿帝叔被气得死去活来,但生理的一切安宁后,猛然想到我还是成了阿帝叔的女婿,怀抱着她,有种强烈的被命运捉弄的感觉,阿帝叔想办的事情都实现了。

从此后我总是浑身痒痒,经常抓来抓去,弄得青一块紫一块。

我和她从小就在一起,由于大人们的玩笑,她当我媳妇的心理准备已经做了十七八年,和我一好,立刻进入角色,充分表现着自己的温柔体贴。对于我的抓耳挠腮,她特别忐忑不安,带我去各大医院看病,均无结果,最后她说:“要不看看精神病院?”

我去了,一去就被明确告知:“你这是心理作用。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得到的医嘱就是让她一定要事事顺我,估计所有的男人都希望从医院得到这么个药方,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欺负老婆。

我去精神病院的消息不胫而走,渐渐传出我其实是一个潜伏了二十几年的精神病患者,这倒解释了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古怪想法,比如无头父亲和血海深仇。

我成了精神病的消息不胫而走,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好奇和深切的同情,瞬间抵消了我无故认输的罪行,一时间变得楚楚可怜。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精神病是遗传的,所以我那倒霉的父亲受到牵连,许多人发表这样的感慨:“怪不得他们爷俩总赢,原来不是常人!”一时闹得许多人都想了解疯子是怎样下棋的,过了些日子,我的棋谱竟然出版了,书名是《围棋凡·高》,小标题是“虽然他的耳朵完好无损”,销量很好。在我省,一本棋谱竟然成了畅销书排行榜上的第一,真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