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我的故乡(第11/14页)

到了晚上,安好了炉子,四处都归掇完了,也吃过了乔迁之后的第一顿饭,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里。日光灯明晃晃的,屋子显得很白,很亮,也宽阔。小成和媳妇有说有笑,很起劲地计划着该添办些什么家具,墙上如何装点布置。孙子想买一个书柜,吵着说他的书已经多得没处放。对,是该买个书柜了,如果儿子和媳妇从小多看了几本书的话,我想大概不致像现在这么狭隘,这么贪财吧。

快八点钟的时候,传来敲门声,这是新居的第一个造访者。孙女争着跑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个警察,一看见那大盖帽我的心就跳起来,儿子认得为首的一个就是新居的管片民警,我也看出后面那年轻的原来是二勇。二勇老气横秋地和我打了个招呼。看架势,他们好像是找儿子说公事。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警察本能的疏远,我回避开了。他们在客厅里同儿子和媳妇说话,开始声音还平和,后来不知怎么儿子激动起来,腔调不大对头了,可又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我不同意,不同意,这种事总归不能强迫命令吧!”儿子高腔大嗓叫着,弄得我紧张起来,他居然一点不怕警察。

“谁强迫命令你啦,这不是在做你思想工作吗。”是那个老警察的声音。

“思想工作也不是万能的,我反正不同意,怎么着吧!”这口气何止是不怕,简直近乎挑衅了。

“不同意也就算了,也是为你们好,何必这么大嗓门儿。”

“我自己家,我乐意多大声就多大声,管得着吗?”

谈不下去,接着就是脚步声,开门声。他们走了。我心里惶惶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想到二勇,这孩子在谈话时似乎一声没吭,而且总归他是个好人,小成不该这么不礼貌,于是我走出来问:

“出了什么事?”

“咳,”媳妇摆了一下手,一脸不屑,“派出所也是撑的,非叫我们把大门换上保险锁。”

“哦,那不是好事吗?”

“爸,要不怎么说您老实呢,”儿子说:“您没听见吗,他们要替居民统一代买,这么一来,买进就可以是批发价,卖出却是零售价,好大的赚头呢。别看他们穿着‘官儿服’挺神气,可没处抓挠奖金去,看着别人手里哗哗的票子,能不眼红吗!嘿,就生出这么个损招来捞钱,明着还打个维护治安的幌子,蒙谁呀!这年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跟钱有仇?嘿,我呀,偏不让他占这个便宜。”

假使撇开我自己对警察的成见,那我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近似诽谤的说法了。我痛心小成总是用这种非常阴暗的心理去衡量、猜度一切人一切事,其实又常常并无任何根据,甚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他那么固执,那么自信、自鸣得意,而且说:“爸,国内的事,您不懂!”

是,也许是我不懂,可一个将近“从心”之年的人,他的良知、他的直感,是不会骗人的。我信任二勇!

第二天,我照常到“青年餐厅”去上班,我在那儿上班已经好几个月了。几个月前他们开张时,老程领我去看,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按着重新布置了餐位、灯光,增加了一些厨房设备,试了几天,挺好,于是由街道办事处正式发聘书,我就成了那儿的顾问了。我不是图钱,图的是有个寄托。那儿的年轻人挺尊重我,我也喜欢他们,有时候在家里实在不愉快了,我就想想这个餐馆,想想二勇和老程他们,心里还能觉着没白回来。

这天晚上回了家,一进院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儿子正哈着腰往门上安锁,一看,正是派出所动员换的那种保险锁,我心里挺高兴,问:

“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孙女嘴快,说:“是警察叔叔拿来的。”

儿子拍拍手,说:“咳,是二勇送来的。”

“你们给钱了吗?”

“他没说要钱。”

我一下火了,“你怎么能不给钱?人家没要钱,咱们可得要脸!”

儿子冷笑:“您以为他会吃亏吗?他多安一家锁就多一份功劳,到时候评个先进,奖金比锁钱可多了去啦,这年头,谁也不是二百五。”

媳妇从屋里踱出来,“到底多少钱一把?太贵了咱还不要呢。”

我说:“就是十万八万,也得把钱给人家,我快七十岁了,不能陪你们丢这份人。”我拿出二十块钱,把正在温习功课的孙子叫出来,“去,给二勇送去!”

孙子一脸不高兴,“你们老占我的时间,老占我的时间,马上就该考试了,毕不了业你们谁负责。到现在我连价值规律还没背会呢,我们老师说了……”

我说:“你听爷爷的话,把钱送去,告诉他是你父母亲叫你送去的。咱们为人,得明白为人的价值,千万别把良心看得不值钱了。”

儿子这才说:“好,你去吧,反正就这么几个钱的事,爷爷是海外回来的,场面人,叫人家说小器也不好。”

孙子拉着脸走了。晚饭的气氛很别扭,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吃完饭,桌上的碗筷尚未撤净,孙女跑过来了,站在我面前,一副怯生生的表情,眨巴着眼睛酝酿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啦?”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脸蛋。

“说呀。”当妈妈的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督促,“和爷爷好好说。”

“爷爷……”她拿着一支笔,“你把这支笔给我……给我吧,做,做纪念。”结结巴巴说完了,立即转身跑开,缩进妈妈的身后,一脸如释重负的形迹。

我认出,那就是我在东京买的那支带电子表的笔,后来不是送给二勇了吗?

“这当爷爷的也真逗,”媳妇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回来都大半年了,这么个小玩意还藏着掖着的,要不是昨天搬家,我从您提箱的布兜里翻出来,还不知道您带回这么个东西来呢。这玩意现在还新鲜,再过几年一普及,就不值钱了。”

“给我!把笔给我!”

我的叫喊声想必是太大了,太凶狠了,太过分了,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张猝然惊怔的脸,紧接着就是孙女裂帛般的号啕。我难道发疯了吗?难道人老了,也会像孩子那样不懂克制吗?我说不清是恨谁,恨小成,恨媳妇,恨我自己,还是恨二勇?二勇,你连这样一点真情实意的薄礼也不肯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