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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我的故乡(第8/14页)

我怎能不深深地呼吸,怎能不发自内心地高喊: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家!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中,可我那时哪儿想得到,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实际上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实际上是走进一个新的生活里了。

到了晚上,宴席、宾客、尽欢而散。新生活中最先碰到的问题,是睡觉。

两间屋,三代人,自然就有个睡法问题。儿子和媳妇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决定叫孙女随他们两口子睡大屋,孙子在过道里支个折叠床,把两个孩子原来睡觉的小屋腾给我了。当我听见孙子在走道里对他母亲嘟囔了一句:“以后我天天都要搭床了吗?真麻烦。”才意识到我的突然归来,的确把这个家庭原来的秩序小小地打破了,至少给孙子带来了麻烦,我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我把那台小录音机拿出来,招呼孙子,“来,爷爷送你一件礼物,你在学外文吗?”

“录音机!”孙子惊喜地扔下折叠床,接过去摆弄开了,媳妇应声走来。

“哟,早知道爸要买这玩意儿,真应该告诉您一声,别买这种一用的,只能录不能收,要买,不如买个两用的、大个儿的呢,还有那种双卡的,更好。反正一次可以带进一大件来,免税。”

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使馆的人说,大个儿的北京也有。”

“那多贵呀,贵好几倍。”

孙子抱着录音机,怕被人抢去似的,说:“还是小的好,买来大的你们又该拿去听音乐了,还是不给我。”

“要是有大的,拿寄卖店去一卖,三七牌的,两千多块呢,能买十个小的来,还少得了你的?”

儿子正蹲在那儿给孙女洗脚,这时直起腰来,说:“我顶腻歪那帮物价局的,不管什么破玩意儿,沾个洋字,立马身价百倍,在国外没人要的便宜货,到咱们这儿都成宝贝了,两千多块?我才不叫他们抓冤大头呢,冒傻气!”

媳妇不理他,又说:“爸,回头得空儿,好好跟我们扯扯外面的事,反正这辈子咱也出不了国了,眼见不着,耳闻也是福气。”

我笑笑,说:“那好,我跟你们扯扯外面的事,奇事多着呢。你们给我扯扯大陆的事,咱这北京,我都眼生了,都摸不着道了。”

媳妇说:“爸,我们还真没料到您这么急就回来了,我们俩原先还合计呢,想劝您搬到日本去,然后让孙子到您那儿自费留学,经年隔月的再想法把我和小成也办出去投亲靠友,咱们不就能在外国团圆了吗,那多好。”

我愣了半天,说:“美不美,家乡水。外面看着好,可咱们住着不舒服。你们不知道,我这半辈子,就好像一直在外头跑单帮,如今回了家,才真正觉得安稳了。”

儿子埋怨媳妇:“爸都回来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别看外国人一个个的都挺阔,干起活儿来可得玩儿命,不玩儿命解雇你。要讲舒服,还是中国好。”

我说:“就是这话,年轻时有把力气,还能活一天乐一天,到老了,那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谁管你呀。老人最惨。这边呢,再怎么穷,是我的家乡,有我的亲人,我为什么不回来养老?”

儿子点头,“那当然了,小日本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小窄条上,谁还爱凑那份热闹去。甭说别的,咱们中国,光卖地方,一亩地十万块,这钱就老了去了,不信算算,比日本保险富他妈一倍,你说还比什么吧,比人,咱也是世界第一!我顶看不上那号崇洋媚外的。”

媳妇翻翻白眼,问他:“你给孩子洗完了没有?”

“洗完了。”

“洗完了不赶快擦干净,论‘侃大山’[2],你才是世界第一!”

话就这么岔开去了,时间确是很晚,孙子吵着怕明天起不来床误了上学,于是收拾睡觉,一夜无话。

开头几天过得很快,白天,一家人各自上班、上学、上幼儿园,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愿意各处走走,买报纸看,吃北京的风味小吃——炒肝、豆腐脑儿,卤煮火烧,还有焦圈、薄脆、大麻花、糖耳朵、艾窝窝,一样小吃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吃完这些“古董”,再瞧瞧电影,我也得快点熟悉今天的生活。晚上照例叫家里人给我说说,说北京这几十年的沿革变迁。

不过,媳妇倒更有兴趣猎奇外面的事情,仿佛那是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

“爸,听说在国外一个星期能盖起一座摩天大楼来,真事假事?”

“我没见过。”我真的没见过。

“穷人也骑摩托车?”

“摩托车,那倒多。”

他们有时也问:“爸,您在外面用什么牌的彩电?几英寸的?”

“十八英寸,美国货。”

“冰箱呢?”

这些天,于街谈巷议之中,我也粗知了些北京的时尚:家用电器,是人们顶注目的东西。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这几大件成了富裕和小康的公认标志,但除了洗衣机之外,儿子的家在这方面还是个空白。媳妇常常说起她的某同学、同事、朋友或者其他什么熟人在海外的亲戚寄了多少钱回来,买了什么牌的冰箱,多少英寸的彩电,几功能的洗衣机之类的事,虽不题破,意思我是明白的。照理,做为父亲,从孩子六岁起就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如今是应当补还的。于是我买了彩电、冰箱,还买了台电风扇,但是对他们最眼馋的摩托车,出手就不得不犹豫了。我的钱不多,六十多岁了,也难再有作为,我得留下点钱来养老,不能再拖累孩子们。可是听到媳妇仍然不断说起她的同学、同事或其他熟人得了外财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惶然,自愧不能让他们满意。

儿子的朋友不多,在左邻右舍中的人缘似乎不够好,家里平时难得有客。街道上那位姓程的女干部倒是来过几次,帮我办了落户口的手续,还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因为发觉孙子每天在过道里搭床睡觉越来越啧有烦言,所以斗胆提出可否帮助找到一所三套间的房子,老程做了一通北京住房如何紧张的解释,最后还是答应尽力去办。

敏芳,那阵子我只想你,一有空儿就想。我心里害怕,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客居海外四十年后,在自己孩子的家里,我仍然有种半是主人半是客的感觉,也许你能体会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