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黄昏(第8/28页)
馨馨姐是在去美国的第三年春天,才告诉我她要回国看她爸爸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可以自称是尽职尽责,努力完成了陪护任务。当然,馨馨姐也践了诺,保证了我每月的28号准时拿到工资。而正是这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不低的工资,不仅让我在京城生活无忧,而且使我有能力支援家里的弟弟、妹妹读书,更重要的是,保证了我的男朋友吕一伟顺利读上了研究生,此时他已经安心在航空航天大学读研二了。我记得收到馨馨姐的短信是在一个上午,我现在还能记住那条短信的全文:小漾你好!我要回京看望你们了,但我想你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爸,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你可在23号中午以出门看男友为名,打车去首都国际机场3号航站楼接我一下。我的航班号是纽约至北京的CA2138,正点到达的时间是13点25分。我到现在所以还能记得这条短信的内容,是因为随着这条短信,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当我站到国际到达港口时,电子显示屏上显示CA2138号客机已经落地。我盯着到达的旅客,用目光寻找着馨馨姐的身影,心里竟有些兴奋。按说馨馨姐只是我的雇主,我来接她是在尽义务,为何心里会有这种兴奋生出?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她在对待我时,很少以雇主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而是把我看作一个妹妹,给了我真诚的信任;再就是她从未拖欠我的工资,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可我一直没有看见馨馨姐出港,起初我以为她走在最后,但在约摸CA2138号航班上的客人都出来之后,我有点着急了,就拨打了她的电话。电话接通之后,我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她说我早出来了,就在到达口左侧,有一个空姐帮我出来的。我一听很意外,我一直在盯着到达口,竟然能把馨馨姐盯丢了,真是糟糕!我急忙转头去找,果然在到达口的一侧看见一位空姐,但她身边并不见馨馨姐呀?!我走近那位空姐,正要开口问她可曾协助一位女士到达,忽然感到有人在拉我的裤子,我低头一看,见是一位陌生的分明有病的女人坐在一辆手推行李车上。我有些意外,俯下身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那女人苦苦一笑,说:笑漾,是不是认不出我了?我大吃一惊:她的声音是馨馨姐的声音,怎么人已变得我完全认不出了?首先是瘦,人瘦得完全脱了形,整个身子,除了骨头,看上去几乎没有肉了,脸更是瘦得出奇,原先的那份美丽、圆润和妩媚,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其次是头发焦枯,肯定是很久没有打理了,像荒草一样乱蓬蓬的;再是身形佝偻,完全没有了少妇的精神,原先丰满乱跳的两个乳房,现在瘪得厉害,像两个遭了虫害变得枯干的茄子吊在胸前。她这个样子,我面对面都认不出来,怎么可能在到达的人流中认出她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还是她先开口:小漾,你扶我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后,她对送她出来的那位空姐说:谢谢你一路上的照应,更谢谢你特意送我出来,现在家里人来接我了,你去忙吧!那空姐满脸忧虑地对我交代:你最好尽快送她去医院看看。在飞行过程中她除了喝点饮料,基本上没吃东西,她的身体非常虚弱。我急忙请她放心,并向她鞠躬致谢。我搀着馨馨姐出门去打车,她的身子轻得厉害,真像是一张纸;两条腿走路的样子,很像纸在风中飘动。我不由得抓紧了她枯干的胳膊,真怕风把她吹走。是什么病让浑身活力的她在三年的时间里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带的行李只有一个小拉杆箱子,她的确没有力气带更多的东西,可常生姐夫怎么可以让她这个样子独自回来?他怎么能够放心呀?
上了出租车之后,司机问我们的目的地,我刚要说出她家的地址,她碰碰我的胳膊,对司机说了她和常生哥出国前住的地方,我很诧异,问她:怎么不先回家?她摇摇头苦笑道:我这个样子回去见我爸,不把他吓坏了?他老了,不能给他增加心理负担。我先住到原来的住处,待我养养身子以后再去见我爸。我叹了口气,在心里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连我见了她都如此吃惊和心疼,一直思念和挂虑她的萧伯伯,把她视为心肝宝贝的萧伯伯,怎么能经受住她这么大的变化呢?
大约她回来前预先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把房子收拾过了,屋里干干净净。我扶她到床上坐下,问她要不要马上就去医院检查,她摇摇头道:不用去医院,我得的是抑郁症,在美国已有明确诊断。我需要的就是按时吃药和调养,不需要别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你先去楼下的超市给我买些日常吃的、用的东西,然后回来坐下,听我给你说。说完塞给了我一叠百元的人民币。
我急匆匆赶去超市,然后回来听她说她得病的过程。原来,她跟随丈夫常生去美国,最初的计划是边学英语边怀孕,生完孩子,英语也就差不多学会了。对这个计划,常生是完全同意的,但没想到怀上孕仅仅三个月,一直小心谨慎唯恐伤及胎儿的她,还是流产了。伤心之下她就与常生吵了一架,把这种习惯性流产归罪于常生当初的不慎。常生也在气恼之下说了一句狠话:你本就是一个下不成蛋的母鸡,你爸爸还把你看成了宝贝!这句话严重地伤了馨馨姐的自尊心,使她十分愤怒,大骂他是一条啄人的公鸡,生生把她啄坏了。两个人争吵时都说了很多重话,很伤感情。这次争吵过后,因为要将养身体也因为赌气,她很长时间没让常生动她的身子。一开始常生还有求她和好的愿望,但她没有搭理。后来常生就常常借故不回家了。接下来,她就发现常生开始与同去美国留学的一个女同学联系,感觉到他们在幽会,于是就再吵再闹。那女的在国内也是律师。两位英语很好的律师对付一个英语不过关,只懂得中国建筑和园林设计的女人很轻松。馨馨姐最初的用心,只是想抓住他们幽会的证据,来要求常生停止这种不忠行为,她并不想失去常生,她真挚地爱着他。但她的英语听力一直很差,常生可以当着她的面与情人商定见面的地方,而她却听不明白。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怀疑、无效的跟踪、伤心、绝望中度过的。她的精神状态就是从那时开始变糟糕的。她先上来只是睡不着觉,一夜一夜地失眠;然后是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接着是不思饮食,胃肠功能受了伤害。大约在他们出国将近两年时,常生正式提出同她离婚,离婚的理由是:你爸爸一直看不上我,这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使我与你在一起时毫无乐趣可言。你现在又完全变成了一个泼妇,让我们的婚姻生活无法持续,我现在决定把你还给你爸爸,让他继续将你捧在手心里……馨馨姐可能已经身心俱疲,在听完他的离婚理由后,没有再说任何挽回婚姻的话,没有哭闹和怒骂,只说了一声:好,很好,你是律师,你就着手办手续吧。常生到底是律师,不用回国,他就委托国内同行利索地把离婚手续办了。馨馨姐告诉我:她现在租住的这套房子,租金是她自己交的,租期一年,与常生已无任何关系了。